這一次寫信並不是如往常一般寄給林老,而是交給了蕭知府的人讓他們送到蕭映寧手中。
他是沒辦法趕到太河城把林老撈出來了,只好修書一封,請蕭映寧在關鍵時刻派人把林老帶出城。
蕭映寧當初既然說了那話,必然是在太河城有人手的,他對此並不懷疑。
沒過幾日,歸琅便收到了回信,蕭映寧爽快地應下了此事,說是已經吩咐了太河城那邊的人,定不負所托。
歸琅的心放下了幾分,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人事已盡,只待天命。
夜晚的風帶着些許涼意,歸琅才歇息了一會起來,便有許多人找他,大大小小各種問題等他解決。
有時候病患情況有變,也並不是特別嚴重,但他們都不敢輕易上手,怕出大問題,總要問過他纔去行事。
在每日高度專注的忙碌下,他分不出心思擔憂其他事情,甚至對時間的流逝感到模糊。
直至半月後,一個消息如驚雷般傳來。
太河總兵馮世叛變,毅勇侯及其旗下叛軍直入太河城。
聽到這個消息時,秦歸琅失手砸了一個瓷杯,將旁邊的人嚇得不輕。
好在他的神情依舊是那樣風輕雲淡,讓過度緊張他的大夫們鬆了一口氣。
破碎的潔白瓷片映在他的眼眸之中,他心中的預感從所未有地明顯。
幾天後,歸琅收到了飛鴿傳信,是蕭映寧手下的請罪之言。
他們備好了馬車以及人手帶林老出城,卻不曾想城門接應的人接到的卻是寧王府的小郡主。
那位老先生拒絕離開,心有死志,只求他們帶小郡主逃出太河……
叛軍入城,情況緊急,他們只得先行離開。
歸琅將信紙伸到燭火邊燒燬,手指揉了揉額角,眸底一片平靜。
他雖早就料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卻不曾想林老對他如此放心,沒有半分掛念便走了……
蕭知府的人是阻止不了他的,歸琅十分了解林老,既然他這樣選擇了,哪怕他們把他打暈帶走,也不會苟活。
歸琅手指微動,林老是什麼時候有了死志呢……
一年前,三年前,還是更早?
或許是在他十年前便存了這種心思,只是大概沒想到會遇到同樣孑然一身的秦歸琅……
他壓下腦海中那些不斷浮現的過往細節,出了門,在趙護驚訝的眼神下找他要了一壺酒,然後提着酒便往外走。
走上了無人的小山坡,他遙遙地望着北方,斟滿一杯酒,緩緩倒在面前的荒地上。
“一路走好。”
以此杯,遙送故人。
風輕輕吹起他的衣袂,坡上的枝葉無聲地避開,彷彿爲他讓路。
歸琅沒有停留很久,便回到了營地,如往常一般看病配藥撰寫醫書,沒有人察覺有任何不同。
此處情況控制得當後,他便回到了安陽城,然後在當夜收到了一封遲來的信。
歸琅展開信紙,看見了熟悉的字跡。
寥寥數句,似在匆忙中寫出。
子瑜,見字如晤,
太河與安陽相隔數百里,你收到這封信時爲師恐已不在人世。
林某此生漂泊數年,今日償恩情而終,並無後悔之處,只是每每思及在南方遊歷的你,便會心生愧疚。
得聞鳳梧府與青衣江流域疫病橫行,你爲救助百姓身處險境,作爲師父我卻沒有幫上任何忙,甚至還要給你添麻煩……
(中間被劃掉一些字句,沾染墨跡,十分潦草)
爲師只能帶着對你的愧疚奔赴黃泉,唯願你一生通達如意,安康喜樂。
歸琅坐在桌前,燈火搖曳,明暗間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
信已經看完了,也不再需要他寫回信。
他折起信收好,又拿了卷醫書在燈下看,卻罕見地看不下去。
那些過往平常的,與林老有關的回憶接連的涌上來,讓他生出一些特別的感受。
這是悲傷嗎……他說不清。
世人的悲歡喜樂似乎與他隔着一層紗,他看他們哭笑,看他們愛恨離別,卻始終無法共情……
直至現在,他心中也只是些許遺憾與惘然。
……
第二日,李文長和他認識的一些大夫過來拜訪了,都帶上了禮物,說是遲來地恭賀他喬遷之喜。
歸琅之前在安陽城買下了一處宅邸,原本李縣令是想贈予他住所,但他拒絕了。
對他來說,行醫數年,醫過平民百姓,也治過達官貴人,而且治的大多是疑難奇症,所擁有的錢財衆多,用來購置幾處院落綽綽有餘。
歸琅在來人中發現了一個有點意外的人,對方一入門,便噗通地一下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他仔細瞧了瞧……是那位重病的樵夫,看起來康復得不錯。
“不必謝我,先起來吧。”
對方並沒有起來,抱拳道:“救命之恩,若不報答,薛山定然夜不能眠,望先生收留在下。”
同來的客人都覺得這漢子過分耿直了,秦大夫在這救的人數都數不清,只有他一聽秦大夫回安陽城就跑過來報答救命之恩……
李文長臉上掛着笑容:“我瞧秦大夫你這兒還缺個守門護院的,不如讓他留下。”
薛山猛地點頭,表示贊同。
範大夫也笑着說道:“這大塊頭一根筋,怕是秦大夫你趕他,他也不會走。”
歸琅輕嘆:“若你執意留下,便留下吧,哪天想離開了與我說一聲即可。”
此事便這樣定下來了,一行人進了門坐下後談起了最近的事情。
李文長說道:“疫病之事暫解,本地的那位周知府也回來了,派人來安陽城說是要上報朝廷本官治疫之功,還說要給秦大夫造一個神醫牌匾……”
神醫牌匾……歸琅握住茶杯的手僵住了片刻,有點不知道如何形容。
衆人唏噓,而範大夫脾氣衝,冷笑道:“這等怕死無能之官,依老夫之言,李大人您就該直接一折子送到朝廷,治他個擅離職守之罪!”
王守徳聞言皺眉,“此番雖是實話,但還是不可如此議論知府,恐隔牆有耳對李大人不利。”
向來和氣的劉大夫也露出了不悅,在意的卻是李文長的後半句話。
“秦大夫研究出治疫病的方子,又親自多次奔赴疫區,多有操勞,救民於水火,神醫之名早已傳遍整個鳳梧府,何需他那塊勞什子牌匾。”
“周知府行爲無狀,可如今如他一般的官員竟爲多數……朝廷也自顧不暇。”李文長眸中似有掙扎。
三位老大夫沒有聽出什麼,歸琅卻是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
李文長對朝廷的心也沒有以前堅定了。
以歸琅對他的瞭解,除了最近發生的事影響外,一定還有人接觸了他。
至於那個人是誰,結論幾乎呼之欲出。
李文長似乎意識到了失言,與衆人聊起了其他的事,府裏僱傭的僕從也備好了食物茶水送上來,一時間賓主盡歡。
客人離去後,歸琅看了看他們帶來的禮物。
這幾個人倒是十足的默契,李文長帶了一副古代名家的山水畫,王大夫送了一方品相十分好的硯臺,範大夫送了幾本孤本書籍,劉大夫是讓人擡了個木雕擺件過來……
歸琅小心地翻開書,不由得感慨範大夫還真是捨得,翻到第二頁時書頁中滑出來一張紙,落到了地上。
他撿起來,發現上面寫着一行字。
好書贈君子,願爾珍藏之。
歸琅輕笑,沒想到平日裏兇巴巴能把學徒嚇哭的範大夫竟有如此一面。
他將紙條夾在書的最後一頁,然後把東西都帶到了書房放好。
薛山留了下來,歸琅在與管家說了一聲讓他算好對方的工錢後便沒有理會了。
此番治疫,讓他收穫良多。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都會留在安陽城的府邸整理手稿。
歸琅回到安陽城的消息不知道被誰傳開了,每天都有人在門口放各種東西。
什麼日常物件臘雞臘肉瓜果蔬菜都有,安陽城人們都在用樸素的禮物感激着他。
可東西一多,幫他管理府內大小事務的胡管家就有些頭疼了。
他敲門進入書房稟報道:“居民們送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那些編筐布匹之類的東西還好,可以直接放倉庫,但那些食物卻不好處理。”
“廚房每日想法子用掉的也只是一小部分。”
歸琅放下筆擡頭,“送一些給附近的居民,入住此處也沒招呼過鄰居。”
“另外派個人在門口守着,有人放東西時給回禮。”
胡管家連道是好,退了出去不再打擾。
歸琅望向了窗櫺,幾隻雀兒正在窗外的枝丫上嬉戲。
安陽城是個好地方,他偶爾也會升起在此隱居的心思。
只是他時常會想起臨水鎮那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慘狀,這世間又有着多少地方有過與臨水鎮一樣的經歷……
……
靖楚歷二百八十一年五月,毅勇侯顧青剛攻下太河城後順勢拿下江照府,自封爲天啓王,自此,汐舟、玄光、江照三府盡歸其手。
寧王府邸血流成河,除了被接走的小郡主外,府內無一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