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番外合集 >第 38 章 懸日番外
    懸日二三記

    .

    上中學的時候,寧一宵沒有朋友。

    他的身邊總是環繞着一些人,他們會叫他打球、去他消費不起的縣城KTV聚會,去充當吸引女孩兒們的廣告牌,單方面認爲寧一宵是他們的朋友。但他不是。

    他唯一的朋友不是人類,是一條流浪狗。

    他對所有人笑,唯獨在這條狗面前面無表情。聽說狗能聞得出人身上的病,這種好像沒有科學依據和邏輯可言的論斷,以前他是不信的,直到他們遇見。

    那發生在一個倒黴的雨天,寧一宵因爲冒充成年人打工賣酒,搶了隔壁店的生意,被老闆喊人往死裏揍了一頓,好在牙齒沒掉,只是後背被踩了太久,爬不起來,嘗試了幾次,寧一宵放棄了,就在泥濘的雨水裏趴着,也顧不上嫌髒了。

    上次被這麼打,還是隔壁班的女孩兒瘋狂追求她,被他父親知道,以爲是他主動引誘,帶壞了她的女兒,在體育課闖了進來,當着全班人的面狠狠揍了他一頓。

    嘴裏還罵着“你他媽根本配不上!知道嗎?”

    知道啊。

    寧一宵不記得自己趴在雨裏有沒有睡着,沒感覺,但好像有發夢,夢到自己考上很好的大學,遇到的不再是這樣的人,甚至還夢到大朵大朵的雪白的花,還有像花一樣柔軟美麗的面孔。

    夢到這裏的時候,他才確定是夢。睜開眼,寧一宵醒過來,擦掉臉上的泥水,穿着髒透了的工作服,一瘸一拐往宿舍走。他每天工作到後半夜,需要翻牆才能回去,那天實在是翻不動。

    他像面壁一樣站在牆根前,忽然聽見簌簌聲,牆上投射着一條細長的、搖晃着的影子。原來是一條晃着尾巴的狗,和他一樣瘦,一樣狼狽。它湊過來,聞嗅着他受傷的地方,拼命地嗅。

    “餓嗎?”

    寧一宵翻遍口袋,找出一片單獨包裝的餅乾,裏面已經碎成了渣,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只記得是餐館女服務員紅着臉塞給他的。

    他拆開來,餵給了那條狗,自己也有了力氣,翻過牆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

    第二天他就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但還是照常起牀、出早操、上課,像個破爛機器人一樣運作,直到徹底斷電,暈倒在教室門口。醫務室的老師說他缺乏營養,有可能是肺炎,要去大醫院看看。寧一宵笑着說好的和謝謝,晚上繼續工作,推銷啤酒的時候,也會笑着說好的和謝謝。

    那幾天他每天都遇到那條狗,所以會有意識地給它帶點喫的。但它很怪,什麼都不喫,只是聞他的味道。寧一宵覺得好玩,最好玩的是,伸手摸它的時候好像在摸自己。

    他從不和它說話,就靜靜地坐在地上,讓它聞,自己安靜地撫摸它髒兮兮又幹枯的毛髮。

    他不覺得狗髒,畢竟狗都不嫌他髒,魚腥味的病人也喜歡聞。

    和很多窮人一樣,寧一宵知道自己沒那麼容易病死,不需要去醫院,自然會好的。某天早上,他醒來後神清氣爽,頭不痛了,也不再鼻塞,那一刻忽然感覺悵然若失。到了晚上下班,同樣的地點和時間,果不其然,他沒有遇到那條狗。

    再也沒有。

    唯一的朋友隨着病痛的消失而消失,沒留下半點痕跡。某天晚上,還是那個牆根下,寧一宵撿到一袋餅乾,很像當時他給出去的那個,便宜的銀色鋁箔袋裝着的、碎到能聽到響聲的餅乾。

    但根本沒有開封過,是完整的。

    那一刻寧一宵懷疑,這其實是一場超現實主義的夢。生病的人需要人陪,所以他幻想出一條狗,他就是那條狗。

    這是他疲勞貧瘠的少年時代最迷幻的一段記憶。偶爾他還會夢到,只不過夢裏他會對那條狗說話,那隻狗也會回答。

    “你以後會幸福嗎?”

    他不知道該問什麼,只是希望這條流浪狗能活着,但再見面第一句就問‘你還會不會活着’,似乎不太正確,於是他這樣問了。

    但什麼是幸福,其實寧一宵也不知道,活着就是幸福了吧。

    “我不知道,但是你以後會的。”狗說。

    太荒謬了,狗會說話,還懂得什麼是幸福,他都不懂。

    “我會嗎?是什麼樣的幸福?”

    狗搖着尾巴說:“會有一個人,愛你超過他自己,每天抱你、摸你,親吻你,把你當做他唯一的小狗。”

    哦。

    寧一宵醒了,這場怪誕的對話他沒放在心上。

    他只想活得像個人。

    至於有沒有幸福,有沒有一個人像愛小狗一樣愛他,並不是一個每天爲了爬出生存困境而努力的人該思考的議題,太奢侈了。

    所以流浪狗的預言,他主動忘掉了。

    少年時代的寧一宵沒有了朋友。

    也沒有任何期待。

    ·

    從小到大,精神病院一直是蘇洄最討厭的地方。

    第一次去是看望叔叔。在外面,叔叔是有很多身份的,他是一名成功的策展人,是藝術家們的朋友,是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有趣的長輩,但在這裏,他被抹去一切屬性,和所有住在這裏的人一樣,是一名精神病人。

    那也是蘇洄第一次進入病房,原來這裏連牆壁都是“安全”的,到處都覆蓋着厚厚的泡沫,桌子、椅子、牀,哪兒都沒有棱角。這裏是離死亡最遠的地方,也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

    叔叔最後還是死了,和爸爸一樣。死亡對蘇洄來說,是演習過很多遍的遊戲,他並不恐慌,甚至有所期待。

    一個人怎麼會期待死亡的?媽媽知道了,一定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外公會罵他瘋子,讓他去誦讀佛經靜心。黑暗的房間裏,蘇洄一邊唸佛經,一邊期待着自己葬禮上的佈置,他想選自己喜歡的花——最好是自己種的,播放自己喜歡的歌——他早就列好了清單。

    只可惜不能親自參加,很掃興。

    這份期待,在遇到一個人之後突然中斷了,他的胸口很癢,裏面突然長出一根線,細細長長,線頭在那人手中。

    他沒說你不能死,也沒說你不可以拋棄我,但蘇洄自己就這麼決定好了。

    剛開始戀愛的時候,他常常突然消失,其實是住進了病房裏。有一次他在陪護人員的監視下走進醫院的花園,遇到了一個和自己穿着一樣病號服的人,他在長椅上看書,嘴裏嘰裏咕嚕唸叨着像話劇臺詞一樣的東西。蘇洄走過去,想問他看的什麼書,但一靠近,那人就擡頭,黑洞洞的一雙眼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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