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甚至有人直接出言訓斥。
“荒謬!女子教書,古之未有!你去教書,豈不誤人子弟?”
“女人家學些琴棋書畫、管家女紅的技藝,儘夠了。若想讀書,不如多看看《女誡》。你這般拋頭露面,胡作非爲,就不怕你亡夫地下有知,死不安寧?!”
張梓若冷笑:”都說讀書使人明智,現在看來也不盡然!目光狹隘小心胸者,學再多,也不過學了個迂腐二字!”
“無知婦人安敢多言!自古以來的規矩便是如此!”
“規矩?哪項規矩不是人定的!
誰說以前遺留下來的規矩就是對的?古早的時候是母系社會,你們怎麼不按照古早的規矩走?要什麼三妻四妾,一個女首領把你們收了儘夠了!做什麼拋頭露面,在這兒讀書,何不回去看嬰兒養牲畜?何不守男德?!”
“強詞奪理!無恥!無恥至極!”
最早出言叱罵張梓若的小鬍子書生氣得渾身發抖。
他的同夥們也不逞多讓,不顧掌櫃的勸說,指着張梓若的鼻尖罵道:”像你這般不知禮義廉恥、與外男來往,讓亡夫蒙羞的女人就該浸豬籠!“
正勸說張梓若不要大動肝火的于越:”??“外男不就是他嗎?
他氣惱道:”老匹夫!安敢污人名聲!“
男女來往之事,是最好污衊,最難澄清的,越辯越黑。
對男子來說如此,對女子來說,更是尤其艱難。一盆子髒水怎麼都洗不乾淨,除非投河自盡。
對方拿此大做文章,于越吵不過對方,氣得白臉變紅臉,眼睛都是溼潤的。
顧雲淮小眉頭緊鎖,氣勢沉沉地上前一步,正要開口,爲好心野鬼的名聲而戰,突然被拎到了後面。
張梓若讓他遠離戰場,撥開于越,揚聲道:“古話說得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你!”
她點點污人名聲的眼下青黑的男人,”你!滿肚子男盜女娼!所以只能看見男盜女娼!事情緣由發展,你就在這個書齋,莫非看不着,聽不見?!
那真是難爲你眼瞎耳聾,還身殘志堅,在此學習!“
”噗~“不知道是誰笑出了聲。
緊跟着,悶笑聲此起彼伏,不僅有書齋內的,還有外面看熱鬧的。
那男子在衆目睽睽之下丟了大臉,恨恨地瞪着張梓若,憤憤地連聲怒罵,”賤婦!賤婦!“
張梓若冷了臉罵道:“看來你不僅是淫者見淫,還是賤者犯賤!
瞧你那胸無點墨,詞語匱乏的模樣!也難怪,你心黑眼瞎耳又聾,自然摸不着正道,只能學些雞零狗碎,男娼女盜!鄉野長舌之婦,古往羅織罪名的酷吏都不及你多矣!”
“說得好!”于越拍手大笑,“不是心黑眼瞎,怎會因一言不合而污我們名聲,要置人於死地?”
“誰?誰敢污我們公子?我給他兩個大耳刮子!”
兩名小廝從看熱鬧的人羣后面擠了過來,慌慌忙忙查看于越是否受傷,護在於越身旁,一副隨時要衝上來打架的模樣。
那青黑眼的男子色厲內荏,一見兩個氣勢洶洶的小廝,頓時一言不敢發,憋憋屈屈地閉上了嘴。
于越這會兒支棱起來了,“說啊!怎麼不繼續說了?姑娘,”他呼喚張梓若,“他們不說,您說!”
一副讓張梓若當他嘴替噴人的模樣。
張梓若:“······”
不過,她確實還有話要說。
她環視書齋內,服氣的或不服氣的,看熱鬧或者怕殃及池魚的,神色各異的書生,鏗鏘有力道:
“讀書是爲了什麼?
初初是爲了識字明理。再往後,你們一心一意考科舉,難道不是爲了光宗耀祖,改善親人宗族的地位境遇,讓他們有個好生活?若有青雲之志,難道不是爲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衆人神色一愣,便是原本極討厭她的小鬍子和青黑眼一夥人,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而原本兩不相幫,或者傾向於支持她的人更是贊同,安靜地盯着她。
張梓若將他們的神色盡收眼底,繼續道:“你們若通過了科舉,做了官,難道不是爲了造福一方百姓,護一方安寧,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難道不是爲了實現自己的抱負,傾盡所學,爲國泰民安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是、自然是。”有人率先回應。
其餘人也多是點頭。
讀書科舉無非就是爲了出人頭地,改換門楣;以及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
“再遠大的抱負落實到位,也要拆分爲一個個目標,比如讓百姓喫得飽,穿的暖,有維持生活的土地或活計,有書讀,明事理。
“是!”應和的人越來越多。
書齋外的百姓回答得尤爲響亮。
張梓若又問:“若你們有才華、有實力去改善親屬族人的境地,可會對他們的艱難貧苦視而不見?”
“自然不會。”
“這便是了。”張梓若沉穩道,“且不說亡夫受鄉鄰宗族照顧長大,一心報恩。單我個人而言,既有所學,又見鄉鄰宗族孩子們求學無門,教他們讀書識字,出人頭地,又有何錯?
爲我們鄉野孩子找一條出路,爲百姓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爲我們此地的教化出一份力量,又有何錯?”
書齋內的衆人搖頭。
這不僅沒錯,還是好事一樁!
之前叫囂得最厲害的小鬍子和青黑眼總覺得哪裏不對,卻說不上來。
而外面的百姓已經熱熱鬧鬧地說起來了。
“娃娃能讀書識字兒是好事兒哩!將來也能找個好活計!”
“人娘子心善,願意教孩子,作甚要攔着?”
“鹹喫蘿蔔淡操心!”
······
于越第一次覺得粗俗的市井俚語聽起來是如此悅耳,忍不住直樂。
他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
“夫人高義!您雖一介女子之身,但胸懷志氣無不令人敬佩!我這就讓人回去取我的卷子來!”
他神采飛揚地交代小廝到自己書房,到哪個箱子取什麼卷子來。
書齋內的讀書人們或含笑散去,或默然不語,繼續各讀各書。
掌櫃的和書齋夥計疏散人羣。
百姓們見無熱鬧可看,也陸續散去。
顧雲淮掩去眸中的驚奇之色,如尋常小孩兒一般亦步亦趨地跟着張梓若。
于越交代了一大通,又怕小廝不夠周到,乾脆讓人把馬車叫來,同張梓若說過後,親自坐車回去取。
張梓若買了書和紙張,領着顧雲淮到書齋外面去等。
須臾,一位老者也跟了出來。
他衣衫洗得發薄,頭髮花白,八字眉低垂,面容蒼老愁苦。
看見張梓若時,面上稍稍平和了些許。
“這位夫人,老朽孫明,聽聞夫人之舉,頗爲敬佩。老朽有一些往年考童生的試卷,夫人若是不嫌棄,煩請等上一等,我去取來。”
張梓若心生感激,“多謝孫老丈。試卷是您的學識心得,您願給予我,我很是感激。不知有什麼可以回報與您?
或者,您不嫌棄的話,我願如書籍一般掏錢購買。”
從老者的衣着可見,他生活並不富裕。張梓若感念他的慷慨之舉,想要拿錢來買,起碼老者也能多個收入。
“你若花錢購買,倒不如買我的。”
一個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從書齋裏出來,聽見他們的談話,突然插嘴。
“他考了許多年,從青絲到白頭,連個童生也未考過。
而我已是登記在冊的童生,買我的試卷既實惠又有好彩頭!”
“這——”張梓若瞧瞧孫老丈。
孫老丈神色頹然,勉強扯起脣角,“他說的沒錯。”
步履蹣跚地便要離開。
“老丈留步!”張梓若叫住孫老丈。
“您考試多年,必然有所心得。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經驗都一樣寶貴。
您要是不嫌我俗人一個,用銅臭玷污了您的學識,煩請予我幾張試卷。”
孫老丈沉悶地擺擺手,“不必買。我考試多年未過,只希望自己能多些好的運道。此舉也不過爲自己積福罷了!”
張梓若又提了兩次,見孫老丈實在不願意售賣,只願贈送,便笑道:
“您慈善,願無償分享自己的學識,造福學子,積攢的福氣啊,定然多多的,助您一舉中第!”
孫明愁悶的臉上終於展露一絲笑容,“承您吉言!承您吉言!”
他腳步輕快地回家去拿卷子。
張梓若回頭看向中年男子。
“我不做慈善!”
他抱着手臂,眼神戒備。
張梓若:“……”
兩人討價還價一番,把價格定在五十文一張。張梓若買了十張。
一炷香的功夫後,于越、孫老丈、試卷推銷男子都拿了卷子和作業來。
張梓若一一看過收起,向于越和孫老丈再三道謝。同中年男子結清賬款。
“過幾日,私塾會正式開堂授課。位置就在河灣村村西頭。諸位若是有空,歡迎來前來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