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態度還可以,像是來串門的,後來你就明顯能感覺到他們的兇狠和不耐煩。”宋清舒說,“很可怕。”
程小妹看着她,眼裏是化不開的心疼。
“都這麼窮了。”宋清舒搖頭,似乎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還要養一個孩子。”
宋清舒擡眼看向程小妹:“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跟孫嬌龍是怎麼回事嗎?我之前不想說,是因爲實在難以啓齒。”
“她父母真的都是很好的人,得知我家過的困難,主動提出幫忙。”宋清舒說,“可我爸,覺得他們是在炫耀,是在奚落他,寧願高利貸越滾越多,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好意。”
“他不許我再跟孫嬌龍有接觸。”宋清舒自嘲地笑了聲,“根本不用他說,我也沒臉見人家。”
程小妹握住她被冰可樂沁出涼意的手,給她無聲的安慰,因爲在這一刻,她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旁人聽來輕飄飄的一句話,事不關己的一段往事,卻是她心裏埋藏了許久的傷疤。
原來她不是冷漠無情,只是敏感脆弱。
——出於對家庭自尊的維護,她放棄了友情,把自己圈禁在父輩製造的困境當中,可現在,父母瞞着她準備再要一個弟弟。
程小妹能理解,這對於宋清舒來說,是父權的背棄。
“她沒有怪過你。”程小妹將孫嬌龍的本意傳達給她。
宋清舒仍舊保持着平靜的表情,但是眼睛卻紅了,盈着兩汪清亮的淚,在人來人往的煙火氣中飄渺地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更要離她遠一點。”
“連我親生父母都防着我。”宋清舒抽回手,用被可樂罐打溼的手心蹭了蹭眼睛,“更何況別人呢?”
一直以來,程小妹都無從得知,原來她是這樣看待自己的。
上前將她擁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像對待悲傷難過的小朋友。
她知道在這種時候,任何的語言和勸解都是無力的,一個人的自卑和自我厭棄,一定經過了長時間的壓抑和壓制,勸別人想開點,這種話就好像“感同身受”這個詞一樣虛僞。
等宋清舒冷靜下來,程小妹纔將人放開,什麼都沒有提,只說:“明天再回去吧。”
說完,揚聲對燒烤店的老闆說:“再來兩瓶冰可樂。”
“就在冰箱裏面啦,自己拿一下。”正在烤東西的老闆頭也不擡,語氣親暱地說道。
姐妹倆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出來。
“我要雪碧。”宋清舒不客氣地說。
程小妹無語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到冰箱裏去拿了冰凍的雪碧和可樂,在桌子上敲了一會兒,倒出來就是汽水冰沙,爲燥熱的夏日夜晚增添幾分涼意。
兩人沒在燒烤攤停留多久,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去上班了,宋清舒仍舊在上次的小包房,卻沒了看動漫的心思,進去之後就睡了。
程小妹心情複雜,寫不進去任何一個字,開了部電影漫不經心地看。
變幻的光影投在她的臉上、瞳孔裏,令她幾乎融在暗夜的燈光之中,又跟現實的無奈完全脫離。
算來,既來之,則安之。
程小妹看着電影最後,主角將《千里走單騎》的關公儺面具放在臉前,與朋友告別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悵然也席捲了她。
突然來到十幾年前,她何嘗不也是千里走單騎呢?
幸好,她只是缺錢而已,相比主角而言,父母年輕康健,姐姐青春熱血,已經是莫大的財富了。
電影結束。
程小妹打開了文檔。
她目前只有這個賺錢的方法,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纔可以。
哪怕相較於鉅額債務,只是九牛一毛,但起碼能給宋清舒一個保障,讓她不必再掙扎於過去的泥沼。
宋清舒半夜起來喝水,看到她坐在電腦前將鍵盤敲的霹靂作響,那聲音像是夏天的暴雨。
“你怎麼做什麼?”宋清舒單手撐在前臺,歪頭想看電腦。
程小妹眼疾手快,按下快捷鍵,宋清舒目光落上來的瞬間,電腦回到了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快捷方式差點兒閃瞎她的眼睛。
眯着眼睛後撤一步,宋清舒簡直哭笑不得。
“隨便打打字。”程小妹搪塞過去,問她要什麼。
宋清舒自己拿了冰的礦泉水,順手放了兩個硬幣在抽屜裏,喝了半瓶,才說:“你不困嗎?”
程小妹默默把文檔保存在U盤裏,邊懷念她那個時候用的在線雲盤,邊認命地給U盤殺毒,同時不動聲色地和宋清舒說:“白天睡得晚。”
宋清舒看着她手邊空了的紅牛罐子,也分辨不出她這話的真假。
她看着程小妹,攥了攥手裏的礦泉水,還是忍不住說:“你不用爲我擔心,我都習慣了。”
有這麼明顯?
電腦桌面的藍光映在程小妹臉上,她的眼神看起來更深邃了。
宋清舒笑了下:“睡了一覺我想通了,”仰頭將整瓶水喝光,宋清舒將水瓶用力擱在桌面上,重重地長舒了一口氣,“他想要兒子就要吧,父債子償,我還省事了。”
程小妹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畢竟,這個“子”,是她啊!
“你怎麼了?”宋清舒不太懂她怎麼好像臉色更難看了。
“沒事。”程小妹無語凝噎。
因爲她本來也打算好了要努力爲父母的債務負責,所以,宋清舒有這樣的想法,她反而覺得很欣慰。
這是與無法自我選擇的原生家庭和解的開始。程小妹此番的目的就是這個,她想讓姐姐快樂一些,自我一些,別再受困於不屬於她的苦難。
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從窗外看出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快早上了,宋清舒要回家了。
“還睡得着嗎?”程小妹問她,“給你煮個泡麪?”
宋清舒搖搖頭:“早餐店估計已經開門了,等你下班一起去。”
拖了個凳子坐到程小妹旁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估計要開學再見了。”
“你跟叔叔阿姨好好相處。”程小妹說,“本來時間就很短。”
宋清舒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