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注視着塔迪斯的內部——這是一個巨大的空間,四面的走廊一眼望不見盡頭,彷彿可以通往無限遠。主控室四周圓形的牆壁上佈滿了珊瑚般的規則孔洞,隨着塔迪斯的啓動,閃爍着呼吸般的金色微光。

    而主控室中央則是是圍繞着中心柱的圓形操作檯,柱子內部升騰閃耀着溫柔而神祕的綠色光芒。此時博士就站在那個操作檯旁,邊跑來跑去地調節儀器,邊大聲抱怨着她的愚蠢——

    “停止時間,自我毀滅,兩次動筆,沒有一次靠譜——不過替我回到塔迪斯爭取時間的那段描寫還是蠻聰明的。但——你的小腦袋瓜裏都都在想寫什麼啊?”博士喋喋不休地數落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對謬誤本身的惡意也可以被實現嗎?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不是你們的諺語嗎!”

    博士的解決方法說起來也簡單,他用來覆寫青枝創作的內容是——以不存在之書作爲座標原點,所有謬誤按原本擴散的速度歸來,隨後這個宇宙內所有通往謬誤的裂隙永久性地關閉了。

    起先他寫下的句子無法生效,是因爲當時的他還不屬於這個故事。但當他回到過去,並且被青枝寫入故事以後——即使是非常微小的一筆帶過,他就擁有了能夠覆寫原本故事的權能。

    而青枝的無數次實驗,不僅爲博士的覆寫提供了經驗,同時也令她越發逼近謬誤本身,越發能夠察覺到裂隙的存在。她成爲了一個有能力毀滅謬誤的威脅。因此爆發的謬誤封鎖了她的記憶,隱藏起了自身的存在。

    直到青枝閱讀到她自己寫下的文字,所有記憶才捲土重來。但當時的博士已經無法理解她的講述,決意回到過去得到解決事件的線索。於是她落筆續寫——“青枝第一次見到博士——或者她以爲她第一次見到博士,是高三的一個午後……”

    她懷着對自我的惡意,描寫了博士順利登上塔迪斯的過程,並且空出了最後一句——“青枝承載着所有的謬誤,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宇宙。”

    無論博士能不能按時回來,她都不會因爲自己的愚蠢嘗試令整個宇宙成爲死域。

    “我當時沒有那麼多時間來嘗試了!既然如此聰明的你之前就在,爲什麼不提醒我?”青枝反脣相譏,“順便一提,你代課的那兩次物理課真不咋樣!好吧……我承認它們還挺有趣的,但沒什麼用!你對應試教育一無所知,我們高三考生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我不能!只要我插手你那愚蠢的小實驗,現在的一切就不可能發生。你不可能停止時間,我不可能去找你,我也就不可能回到你的過去調查發生什麼,懂了嗎?這是一個悖論。”博士撇撇嘴解釋道,“另外?什麼?我的課在全宇宙都是極其受歡迎的!我是七百多所宇宙一流大學的客座教授,哦對了!還包括你們的西南聯大!”

    “什麼?西南聯大,哇!”青枝驚訝地張大嘴巴,“你到底去過多少地方啊?我還沒有問過,你是來自未來的人嗎?”

    “戰火紛飛裏的學術之光,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啊,沒有任何一個時空旅行者想錯過的。”博士面上顯出懷念的神色,兩眼閃閃發光,“至於我,我不是人類,我是一個時間領主。”

    “時間領主?你提到過時間領主的歷史課……你是外星人?另一種智慧種族?你看起來和人類一模一樣!”青枝驚訝地繞着博士轉了兩圈,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你來自哪個星球?離我們很遠嗎?你的族人也像你一樣嗎?”

    “奇怪的人類本位思想,我還覺得你看起來和時間領主一模一樣呢。”博士撇撇嘴抱怨道。他拉下操作檯的閥門,一陣劇烈晃動後,伴着呼咻呼咻的聲響,塔迪斯逐漸穩定了下來。

    “去打開門。”博士歪歪頭示意她上前。青枝注意到他忽略了她的問題,但大度地決定不予追究。

    她站在塔迪斯的門前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面前的門。

    呈現在她眼前是無比瑰麗的奇景——

    她身處於無比廣袤的宇宙之中,塔迪斯的腳下是蔚藍而靜寂的地球。太陽熊熊燃燒,身周羣星環繞——星海以外仍是星海,宇宙萬物靜謐無聲。

    那個瞬間裏,她深覺自身的渺小與宇宙的宏大形成了極度強烈的對比。她如浮萍,如扁舟,如微塵。她先是感覺到大恐怖、大孤獨,隨即又升起純粹的震撼與喜悅。她覺得戰慄,覺得狂喜,覺得兩眼溼潤又覺得想要大笑。

    “寄蜉蝣於天地,渺長江之一粟。”青枝最終只是喃喃道。

    青枝忽然想到,這漫天的光輝中,有那樣一些星球,同地球一樣孕育着擁有情感與智慧的生命,正經歷着悲歡與離合,經歷着戰火與愛,延續着他們自己的文明與傳奇。

    也許有一天,人類終將與他們相見。青枝想,她側頭望向博士,忽然意識到——也許這一天,人類已經與他相見。

    “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博士專注地望着青枝的側臉,望着她閃閃發亮的眸光,望着她情難自禁的輕微戰慄,望着她眸中倒映的一整個洪荒宇宙,輕聲接道。

    在他漫長的旅途中,他見過每一顆恆星的產生與湮滅,見過所有鮮豔壯美的星雲和奇觀,見過宇宙的出生與盡頭,任何奇景對他來講都已然不可避免地變得乏味而無聊。

    可總有這樣的時刻——

    當青枝推開塔迪斯大門的剎那,博士所見過的整個宇宙藉由她的眼睛重新出生。那些美與壯麗盡數迴歸,當他再次望向宇宙時,太陽系最普通的景色也變得擁有令人熱淚盈眶的魔力。

    這就是人類的偉力,他們的一生如此、如此地脆弱與短暫,美卻在他們身上那樣狂烈地閃耀、盛放。彷彿沒有明天一般,彷彿不需要明天一般。

    青枝默默伸手握住了博士的手,感受到了他溫柔的回握。青枝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理解過那篇從前對她來說只是必背課文的赤壁賦——哀吾生之須臾。可這須臾之間,我與你共度。

    我身如蜉蝣。然蜉蝣一夢,如何不抵千秋?

    “還有呢。”博士看了看錶,柔聲提醒,“三、二、一。”

    面前的虛空裏忽然出現一個迅速膨大的點,青枝眯起眼睛——轉瞬之間,它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球狀物,透白的外皮裏涌動着模糊的紅。隨着體積的變化,那片紅逐漸演化出雛形,頭部、羽翼、雙足——青枝訝異地瞪圓了眼睛——那是一顆鳥類的受精卵,一顆蛋?

    那是一顆巨大的——蛋殼逐漸變厚、斑駁、出現了坑坑窪窪的坑洞與灰白反光……那是一顆巨大的、月球一般大的蛋。

    不,那就是月球!青枝無比震撼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然而眼前的演化尚未停止——月球的表面開始出現密密麻麻的黑色生物,它的外殼逐漸分離崩析,四散漂流。

    從月球中,孵化出了一隻無比美麗的巨大星獸——羽翼華彩,翩然將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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