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文字的那一瞬間，青枝的心跳非常劇烈，幾乎生出了種暈眩般的錯覺。
雖然紅星徽章的地圖導航有隱私保護，青枝還是條件反射地一驚。她按耐住狂跳的心臟，努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刻意停留在某處，斷斷續續地跟着光標顯示讀了下去。
“當你讀到這段文字時，最糟糕的情況已然發生。你遭受了足以致死的襲擊，而我並不在你身邊——無論如何，這不是個好徵兆，但讓我們先不去考慮它吧！”
“好在我充滿先見之明！在你休息的時候，我在你的紅星徽章裏重新編程了一個單獨的地形掃描程序。出於對智腦的懷疑，這部分程序直接由塔迪斯後臺運行。”
“掃描程序會爲你指出最快捷的逃生出口，在你抵達安全處後，單擊確認箭，塔迪斯會根據你的定位停靠，並且帶你回到屬於你的時間線。”
青枝怔在原地，狂喜的情緒還沒真正浮現，又重重地沉了下去。驟喜驟悲的起伏感給了她一種近乎不真實的錯覺。她彷彿無法理解文字一般，把這段話反反覆覆看了很多遍。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車上醒來時，博士拿着她的紅星徽章鍵入程序的側影——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她一直覺得他們經歷的一切像傳奇故事，在宇宙岌岌可危時乘着塔迪斯力挽狂瀾。他們可能經歷絕境，但又總能擺脫——可惜現實並不如此，並不永遠如此。
在某些時刻，在更多時刻，沒有恰逢其會的奇蹟，沒有英雄及時趕到。唯有他一腔未雨綢繆的泊泊溫柔，在僅有不祥預感的時刻就爲她謀劃好了全身而退的後路。
那個標着確認二字的手繪箭頭在屏幕上扭來扭去，等待她的點擊。青枝都能想象博士是怎麼在打錯字以後將錯就錯胡亂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箭頭，還給它加了賤兮兮的動效。
屏幕上的文字光標停頓許久，才繼續顯示道：
“小綠，你是很棒的旅伴。一直以來都如此敏銳、聰慧、非凡，我難以描述你帶給我的陪伴和幫助有多麼意義非凡。以這種形式道別或許有些倉促，但，謝謝你。”
“以及，再見。”
最後兩個字顯示完成後，所有的文字段落全部消失，逃生路徑在她的視野裏清晰標紅，確認的箭頭也扭向了角落避免阻礙視野。
青枝幾欲哽咽。博士早知結局莫測，依然賭上了一切。但這一切裏從來不包括她的安危。於是如今便是終局了——博士全無響應，如果智腦全面淪陷，賽博人甚至不需等待智腦指令便可以降臨到各個星球。
他們輸得一敗塗地。
留給她的選擇好像非常簡單——掉頭跑向另一個出口，確認召喚塔迪斯，逃到她平靜的日常生活裏，繼續學業和事業。兩千年後的未來不需要她來殉葬，她應做的是在自己的時間線，先去爲創造出這個未來貢獻力量。
青枝忍不住捏了捏博士搭在她肩頭的、沁涼的手掌。這個距離，只要她微微側頭，臉頰就可以感受到他毛絨絨的短髮。這個人離她從未如此切近，也從未如此遙遠。
還需要選擇嗎？
青枝果斷按了按徽章切斷屏幕顯示，那些地形圖和箭頭全部消失在閃瞬之間。她把所有不產生價值的情緒都丟進腦子的角落裏，從現有的全部信息裏抽絲剝繭拿出幾個還算得上可用的結論與備選項。
青枝忽然意識到，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就擺在她眼前。
這些心理活動說來漫長，實際上都發生在閃瞬之間。略微整理情緒後，青枝擡頭盯住尼基塔，慢慢說道：“你說他們關閉了你的情感模塊，但，尼基塔，信仰並不是情感。”
“親愛的達瓦里希，你生來是無產階級鬥士。生命的形式並不會改變你的信仰。凌駕於那些冰冷指令之上的，是自由的、堅定的，共產主義者的靈魂。”青枝邊說，邊慢慢向尼基塔走近，“你沒有繼續攻擊我——對於超出閾值的密集攻擊，防護罩是可以被耗盡的。爲什麼？”
“你將被升級。”尼基塔的表情沒有絲毫動容，固執而冰冷地重複道。
升級，但不是刪除。青枝大腦飛快運轉，他的用詞……他對她看法的態度……所有徵兆都指向了一個近乎荒謬的可能——她難以置信地猜測道：“你認爲這是一場革命？你希望我成爲你的戰友而非敵人？”
如果不是情況太過糟糕，青枝幾乎要笑了起來。她尖銳地嘲諷道：“你怎麼會以爲賽博人的理念和共產主義有任何相似之處？無產階級的鬥爭和犧牲是爲了解放全人類的偉業，是爲了後人能夠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全面而自由發展的權利和條件！成爲賽博人還有什麼人類的特質可言？看看你自己！”
“紅色星系以外的無產階級還在承受苦難，你們卻選擇了停滯不前。”尼基塔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語速卻極快，他舉起手臂，發射裝置彈出鎖定，“赤旗必然要插滿宇宙，我所選擇的道路，是解放全人類的道路。”
“把所有人變成機器，實現的絕不是共產主義，而是畸形的、殘忍的、盲目的侵略擴張。尼基塔，欲速則不達，你在犯左/傾教條主義錯誤。你的錯誤判斷會葬送人類的未來，讓無數先輩的鮮血付諸東流！”青枝毫不退縮，高聲反駁道，“你背叛了人民！”
她毫不畏怯地迎着槍口走近尼基塔，盯着他的雙眼對峙：“你還記得入黨時的宣誓嗎？”
“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爲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爲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青枝伸手握住他高舉的，顫抖的手臂，重複道，“永不叛黨。”
“達瓦里希，你知道這一切是不對的，你潛意識裏知道，你只是需要一個自我說服的理由。”青枝懇切地說道，“告訴我怎麼阻止他們。”
她握住尼基塔的手同樣在發抖。
伸手握住手臂這個動作，會將對方的部分肢體也納入防護罩保護範圍。尼基塔裝配的雖然只是麻醉彈，但發射裝置必然經過改裝。射擊產生的威力遠超過正常水平，不然不會被博士留下的程序判定爲致死攻擊。這個距離，尼基塔想要取她的性命只在一念之間。
但她在賭。
青枝急切地希望能在尼基塔臉上看出一絲動搖的神色，隨即意識到那根本不可能——這張臉只是感知修正塗裝的結果，任何表情都只是對方需要她看到的表情。
尼基塔摘除了情緒模塊，還被施加了無法違抗的指令。青枝想要突破他的防線，只能通過縝密的邏輯和共同的信仰，在他沒有被直接施加命令的領域尋求轉圜餘地。
青枝靈光一閃，重新嘗試道：“至少告訴我一個能通知所有人的方法。”
尼基塔依然不發一語。青枝神色黯然，似乎是很失望地鬆開手臂。
她擡手時不經意般略略抖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被團成細小球狀、藏在衣服褶皺裏的金箔精準地滾落進尼基塔彈出武器的凹槽內。
青枝迅速後撤一步，退到防護罩能夠生效的範圍內。
青枝心臟狂跳，屏息注視着尼基塔的反應——如同卡頓一般，尼基塔的武器彈出又收回，重複幾次後，整個人終於轟然倒地，發出與外表不符的、金屬碰撞的巨響。
青枝長舒了一口氣。不算最糟的結果。雖然沒有得到任何信息，但起碼解決了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危機。好在尼基塔確實還保留了舊有的信念與思維習慣，不然她全無勝算。
青枝立刻回頭觀察紅星智腦，心下不禁一沉——改寫已經開始了。
那些恢宏溫柔的光肉眼可見地開始糾纏碰撞，劇烈的變化從內核波及到邊緣，整個地心的光網時明時暗，閃爍不定。似乎是隨着紅星智腦被改寫的影響，空間也變得極度不穩固，地面開始大幅震動。青枝再次打開導航系統，空間掃描顯示整個地質平面都在劇烈改變，所有出口時隱時現，整個空間和周圍的紐帶隨時可能斷裂。
青枝最後摸了摸身邊的一縷光絲，隨即決絕地跨過尼基塔跑向長廊。
在她邁出大門的前一刻，尼基塔的聲音如幻覺般飄向耳邊，彷彿酒後囈語般吐出三個數字：
“2、3、7。”
青枝猛然回頭，但整扇紅漆大門已經在她眼前淡化消失。她牢牢記住這三個數字，攬緊博士的胳膊，在搖搖欲墜的晃動中，向長廊另一頭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