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一路半拖半抱着博士,精疲力盡之際終於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她提起一口氣,握住了大門的門把——那是一扇看起來屬於辦公場所的雕花木門。

    只要她打開這扇門,走廊另一側的門就會重新出現在大廳內,賽博人想要找到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她所擁有的時間非常有限。

    但不能再等了。青枝深吸一口氣,堅定地推開了眼前的大門。

    刺目的陽光讓她條件反射地閉了閉眼睛。

    進門正對着整面的玻璃幕牆,天色已近日落,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照得屋內非常明亮。青枝四面環顧,屋子中央是一整套看起來十分複雜的儀器檯面,儀器後面設了幾臺辦公桌,但眼下空無一人,所有設備都在自行運轉。

    青枝拖着博士走進屋內的一刻,房門嘎吱一響自動關閉。她回頭看了看自動掩上的大門,中央藍白相間的牌子上赫然標明——“紅星山遊客服務中心廣播站”。想到尼基塔,青枝略微嘆息。

    她先是試圖把博士架到辦公椅上,隨即發現這個動作所需要的力量實在不是她能達到的。一個人沒有自主意識時,任何一塊肌肉都不能輔助發力,重量要比清醒時沉重許多。青枝只能先打開供能不足的防護力場,調節了幾次地面距離,終於把博士歪歪扭扭架到了座椅上。

    青枝關掉防護罩充能,隨即跑去反鎖大門。她四面環顧,又把幾臺辦公桌通通推到門前,期望這些物理屏障能夠略微阻止賽博人片刻。

    搬桌子時,青枝忽然注意到了桌面上的物資和辦公用品。她倒掉了辦公桌下的礦泉水瓶,用桌上的美工刀和紙膠帶改造了了一個簡易的呼吸氣囊。

    青枝跑回操作檯前,先讓博士頭後仰保持呼吸道通暢,再把包着紙膠帶的粗糙面罩按在口鼻布,用按壓“氣囊”的方式緩解缺氧。反覆操作幾次,直到博士的面色略微紅潤後,青枝才一手繼續按壓,一手開始對着複雜的設備開始嘗試調節。

    她從試着按了按檯面上的按鈕——幾次操作下來,似乎只是給樂園切了幾遍音量忽高忽低的背景音樂。

    青枝跑到窗邊注視地面——她所到達的廣播室樓層極高,俯瞰地面第一眼只能看見大型遊樂設備的輪廓。青枝眯起眼睛,忽然看見一些角落裏,人羣出現小幅度的真空地帶,以一個黑點爲圓心,所有人開始擴散奔逃。

    賽博人在進攻。

    青枝心下一緊,疾步跑回操作檯前,從左到右嘗試按下看到的每一個按鈕。不直到是哪一個按鍵起了作用,面前的設備忽然彈出了歌單窗口——她終於調出了智能界面。

    頁面上是有多個分屏的聲波波形,菜單欄都是複雜的專業名詞。另一側則是排列好的歌單,她剛剛的操作似乎就是讓整個遊樂場的背景音樂在這些歌曲裏跳來跳去。青枝反覆嘗試菜單欄和按鈕的點擊切換,終於調出了一個標有紅星之聲的廣播界面。

    “咯吱……”還沒來得及慶幸,青枝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絲幾不可聞的細響——走廊另一側的門開了。

    青枝猛地一驚,她擡手想撐開防護罩,卻發現紅星徽章如同她第一次進入大廳時,徹底沒有了反應。是能量不足,還是……紅星智腦徹底失效了?

    她不知道今天自己還能承受多少個壞消息。

    沒有時間了。青枝焦慮地觀察滿桌面的按鈕,終於在細小的文字標註中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廣播通話鍵。她果斷按下——面前的檯面忽然彈出一支收音麥克風,差點砸到她的腦袋。

    青枝湊近話筒,快速組織語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乾啞:

    “紅色星系的同志們,我不知道這個通知有沒有人能聽到,不知道會是什麼人聽到。這是一個緊急通知,賽博人正在大舉入侵,紅色星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這些賽博人裝備有致死性武器,是半人類半機械造物,可以通過感知修正纖維僞裝成我們的同類。賽博人瞞過了紅星智腦的審覈成爲警察,暗地裏將改造兒童和罪犯改造成同類,圖謀滲透、擴張並最終佔領這個星系。”

    “正在被襲擊的同志們,如果你的紅星徽章依然能夠生效,打開防護力場!請打開防護力場!”

    “你可以通過酸性液體解除賽博人的僞裝,可以用純金和消毒液破壞他們的呼吸系統,可以用高能量電磁脈衝摧毀他們的頭部。”青枝竭力回憶着博士光屏上顯示出的、與賽博人鬥爭的畫面,描述道,“賽博人的胸口有情感抑制器,銷燬它們也可以使賽博人失去行動能力。”

    “重複一遍——純金、消毒液、高能量電磁脈衝。”青枝反覆強調道,“弱點是頭部或胸口。”

    青枝把這一段內容重複了三遍。在她說話之際,賽博人整齊劃一的金屬踏步聲也越來越清晰。

    如同一步步敲響的喪鐘。

    青枝猶疑片刻,還是誠實道:“事實上,紅星智腦疑似全面淪陷,賽博人的總攻很快就要開始——或許馬上,或許再過兩三個小時,裝滿賽博人的星船會降臨到紅色星系的每一個星球。”

    “我只是個……普通人,不知道怎麼阻止這一切。”青枝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曾經有人,有一些更偉大,更非凡的存在,於星空之中慈愛着我們。但他……失敗了。如同所有革命先輩一般,他爲了阻止這場入侵獻出了一切。現在只有我了,只有我們自己了。”

    青枝說得斷斷續續,幾度難以遏制喉頭的哽咽。但她最終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用堅定的語氣,對不知有沒有人能聽到的廣播傳達道:

    “同志們,這就是革命的時刻了。無論你在哪裏,撿起先輩的旗幟,用盡自己的力量,守護我們的家園鬥爭到最後一刻。”

    “人民萬歲!”賽博人的腳步聲幾乎響在耳旁,青枝用顫抖的聲音,以這句話作爲廣播的終結。她鬆開通話鍵,心念一動,把播放曲目切到了國際歌。

    做完這一切,青枝整個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博士交給她的任務,她已經完成了。她一直咬緊這個目標用以逃避現實——逃避博士不在了的現實,逃避自己其實一無是處、對現狀無能爲力的現實,也逃避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壞消息。

    她認準了博士最後留給她的任務,把其他現實的顧慮通通推到一邊。彷彿完成它就能對於現狀有一絲改善,命運或許會把屬於她的還給她。

    她真的很想念博士。

    她想念他樂觀而從容的語氣,想念他的智慧與勇氣,同樣想念他隱忍的傲慢與狂妄,想念他身上痛苦的痕跡。我完成了我的任務,你會贏給我看嗎?

    沒有了紅星徽章的保護,青枝把博士的椅子拖到儀器臺後。自己則站在昏迷的博士之前,面對着顫動的大門。

    “砰——”

    門板在賽博人的鐵拳之下破碎爆裂,青枝堵門時用口水粘在門板上的金箔飄飛破裂成細小的碎片,隨着空氣流動落在賽博人的皮膚,吸入他們的氣體流通系統。

    第一個賽博人僵在原地。青枝卻沒什麼喜色——這是她最後的手段了。

    後面的賽博人連着卡在門板上的同類一腳踹開,青枝在門後堆的幾臺桌子如羽毛般高高飛起,甚至沒有起到一秒鐘的阻隔作用。

    青枝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飛速下蹲反身抱住博士。那些辦公桌擦着她頭頂飛過,把玻璃幕牆砸了個粉碎,一時間玻璃碎片飛濺如雨,爆響連綿不絕。青枝徒勞地試圖啓動紅星徽章,迴應她的卻只有沉默。

    在極度恐慌之下,青枝反而鎮定了下來。

    青枝擁住博士,下意識地用自己擋在他與槍口之間,即使她知道這毫無意義。她略微擡頭,激光槍的藍光、漫天飛濺的玻璃碎屑共同在落日餘暉中構成一場水晶之雨,世界在他們耳畔隆隆巨響。

    如果這就是結局,那其實也不算差。至少她盡過全力,也鬥爭到了最後一刻。

    青枝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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