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生物。但有一些類似的……它會偷走你本該擁有的一部分人生,是一種……溫和的消亡。”

    博士似乎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回憶,臉色變得極爲難看,沉默半晌才吐字道:“哭泣天使——它們是量子鎖定的生物,看起來就像是雕像,只有在不被注視時才能夠自由活動。被它們觸碰會被傳送到過去。它們偷走你本應擁有的人生,食用其中的時間能量。”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有一隻這樣的生物邁入虛空,就相當於消解了自身的存在,那麼它身上或許會發生一些非常有趣的變化……一種進化,一種新的生命形式……”博士在客廳來回踱步,喃喃自語道,“有可能,只是有可能……它依然可以吞噬別人的人生,又不用擔心被注視。但它肯定要遵守虛空生物守則——”

    “博士,這個虛空到底是什麼?”青枝聽得頭暈腦脹,只好先抓住一個詞語片段,問出了自己困擾已久的問題。

    “界限之外,想象之外,現世之外。超乎緯度的現實外域。”博士誇張地揮了揮手,“它和宇宙之外不是一個概念,更偏向於緯度上不可證僞的假設性存在。沒有人知道它真正意義上是什麼樣子。可知的部分只有一些被總結下來的規律,人們稱之爲虛空生物守則。”

    “簡單來講就是契約,兩廂情願的契約。這在人類的宗教和鬼神傳說中都有跡可循。”博士撥弄着他那一頭棕色側分的蓬鬆頭髮,喃喃自語道,“但是存在,什麼人會獻祭自己的存在?它有什麼東西足以用存在來交換?”

    “宗教傳說中的契約?”青枝困惑道,“你是說類似於和魔鬼簽下的那種,出讓靈魂的契約?”

    “差不多吧。虛空的空間法則就是兩廂情願的交換,但這種生物給不出什麼高額報酬,遑論交換別人的存在。它們大多數情況下喫的也都是無主之物。”博士踱步道,“聰明的、貪婪的那部分則會用誘騙和不等價的交易謀取更多能量,好在他們幾乎無法進入現世,造成的危害也不大。”

    青枝感覺腦海裏閃過什麼片段,博士的臉……一些話語……青枝甩甩髮昏的腦袋,那些畫面嗖地消失不見,再去刻意捕捉時什麼也抓不住。等她回過神時,博士正握着她錘向額頭的手腕:“小綠,你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嗎?”

    青枝開口之前,其實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說什麼——那個可怕的猜測幾乎是自己跳到了她的腦子裏。

    “博士,你說這種虛空是想象之外,那麼它有沒有可能和現實一模一樣呢?”她不禁脫口而出,“會不會,你從來就沒有來過。”

    青枝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她怔愣片刻,掙開了博士的手腕,不安地退後兩步。碎瓷片在她腳下咯吱作響。

    “什麼?”博士的手還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十足困惑。

    “我只是很不安。你表現得太好了,讓我覺得你是我想象裏的存在。”青枝略猶豫不決,最語無倫次地表達着自己的想法,“怎麼可能剛剛好接了我的電話呢,怎麼會因爲擔心我而立刻趕來呢,怎麼會邀請我作爲旅伴呢?”

    青枝抿脣退後幾步,臉部線條繃得很緊,極爲警惕地反問道:“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在給你短信之後已經邁入了窗戶另一側的空間,只是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兩廂情願,一種生活交換另一種生活。”

    “沒有你的生活,有你的生活。”

    或許,只是或許……我真的會用自己的存在來交換。

    未盡之言在她嘴裏打了個轉,不安感來得毫無道理又十足真切。青枝感覺層層寒意從背後炸起,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極其合理。在過去三年的經歷裏,她在這一點執念上跌過太多次跟頭。

    無論是從和博士旅行的經歷,還是她自己的經驗來看,他們面對的危險一向險峻、不合理、挑戰常識、違背邏輯,稍有不慎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博士的勝利依賴強者的知識、智慧和冒險精神,她的逃脫卻依賴於弱者的懷疑、求生慾望、以及小動物般的本能。

    “博士,證明你是你。”青枝背靠着客廳的白牆,絕望地祈求道。

    空氣中還飄浮着被打翻的調料氣味,背靠的白牆堅實而熟悉,她無數次回顧自己的記憶卻找不到清晰的斷檔。在謬誤的長期影響下,她理應對於遺忘或是概念混淆有相當強大的抗性,這種抗性甚至能短暫幫助她對抗女人名字的消逝,博士出現的整個過程邏輯上卻非常流暢。

    會是我多疑嗎?如果博士不是博士,如果博士是通過我的概念來構造的博士,那麼他的所知一定也不會超出我的概念,正常來講似乎可以問他一些我不知道的問題。可如果他編纂了,因爲超乎我的概念,我也無法來證僞——何況我所有假設的前提都來源於他給出的信息。

    青枝掙扎着思考之際,博士一直在用沉重而複雜的目光注視着她,眉間似有陰雲籠罩。青枝幾乎以爲他會發怒的時候,博士關上了塔迪斯的門,開口道:“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解決方法,我們真的穿過那扇窗戶。”

    “什麼?”這次輪到青枝目瞪口呆了。

    “yep!”博士跑到青枝面前,扶着她背後的白牆,興致勃勃地說道,“事實上,我一直很好奇虛空之中會是什麼。既然你如此猜測,那麼我們真的去那一側看看——如果我們在窗外,現在你就是回家,如果我們在窗內,我們就去試試把那個京劇女孩帶回來。”

    “可是,我以爲那一邊很危險?你不是來阻止我的嗎?”青枝一頭霧水,結結巴巴地反問道。她現在開始感覺自己之前的猜想毫無道理了——這種發展走向不太可能出自於她的腦袋,她瘋得還沒有那麼厲害。

    只有博士纔會瘋到這種地步。

    “是啊,那是在我不在的情況下。”博士整了整他那個滑稽的領結,理直氣壯地說道。青枝幾乎被他的傲慢逗得發笑,她太熟悉他這一面了,傲慢卻近乎高貴,狂妄但底氣十足,她的博士是浪跡天涯的狂徒,是俯身向她的神明,更是閱盡星河的旅行家。

    “你問我是不是真實的,我無法回答你,因爲我覺得我真實但我未必真實,我可能是一個完美的復刻品,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經典的哲學問題,缸中之腦,”博士攬着青枝往回走,漫不經心地側頭對她說話,“以上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我百分百確認我是我,但我們穿過那扇窗才能得到答案。”

    “有人真正從另一側回來過嗎?”青枝抿脣,緊張地問道——她現在已經開始覺得剛剛的念頭十分無稽了。她不想因爲自己毫無來由的不安置博士於險境,但也不想放任窗外的京劇女孩被吞噬殆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去另一側好像都是必然選項。

    “有哇,他還寫了本書呢!也許你以後也能寫一本!”博士伸手推開了陽臺的門,忽然沉吟道,“等等——你有沒有寫?嘶,我看到的部分好像沒有,但鑑於我撕掉了結尾,所以也不一定。哦!你問我是誰來着!我是說但丁。”

    青枝停下了腳步,詫異道:“你是說《神曲》的作者但丁?中世紀文藝復興三傑?”博士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

    和博士在一起實在是一件挑戰世界觀的事情,青枝暈暈乎乎地拍了拍腦袋冷靜下來,努力回憶着當初歷史課本上對神曲的介紹:“難道窗外那一側之後會有地獄煉獄天堂這些嗎?那些宗教典籍和神話故事裏的場景是真實存在的?”

    “虛空之中會有每個人的地獄、煉獄與天堂。”博士吐出了謎語般的句子作爲回答,“你見到的景象取決於你自己認定的真實。”

    “準備好了嗎?”博士掂着青枝剛剛從躺椅靠背上抽出來的鐵棍,對着玻璃躍躍欲試道。

    青枝正打算點頭應是,頭忽然如針刺般猛地一痛,青枝一時僵住,腦海忽然閃過一些短暫的畫面——

    “我當然愛你。”

    “跟我走,求你了……”

    “你一定得上塔迪斯,下一次你一定得上塔迪斯。”

    強烈的聲光一閃即逝,博士輕佻的、痛苦的、哀求的面容交織着在她腦海中飛速略過。她不能理解這些畫面,更不能理解聲音的內容。但不對勁……有哪裏不對勁。

    “等等——”青枝試圖出聲阻止博士。

    太晚了。來不及了。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慢動作,窗外女子水袖揚起,戲腔婉婉。博士手裏的鐵棍高高揮起劃出一條銀亮的痕跡,月季香氣濃烈到刺鼻,嘭——玻璃碎片如落雨般飛濺……

    洶涌而來的漩渦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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