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記得很久以前讀到過,被雪崩掩埋的冒險者,要蜷着身子在周圍稀鬆的雪中慢慢擠壓出爲數不多的空氣,在四肢僵硬的、所有感官慢慢陷入麻痹的空間中,等待救援犬毛茸茸的臉刨開頭頂的積雪,帶他重新回到人間。

    雪下的世界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她有家人,有朋友,有穩定的工作和充實的娛樂。空氣慢慢消失,虛假的越爲真實。如果無限重複最平常的某日,無知無覺地走向消亡,似乎也並不比任何普通人擁有的一生要差。

    然而她的救援者卻破開世界與雲海,帶她重臨人間。

    -

    事情要從賭約的最後一個循環說起。

    重逢循環進行到近五千次的時候,博士不得不承認,青枝自我的意識已經分崩離析到不剩什麼了。用十三年反覆重複一天,反覆和一個人相見,對她認知的干擾是毀滅性的。

    最開始在循環結束的間隙,青枝還會插科打諢調侃每一次博士做出的糗事,但到最後,混亂的記憶已然沖垮了她的固有人格和認知能力,博士不得不一次次把兩眼無光毫無意識的青枝搬進通道里,急切地重啓循環——儘管越來越冷淡,起碼在循環進行的過程中,她是健康且清醒的。

    博士越急切,就越進退失據。青枝就越不肯和他走,可能是因爲原有記憶的褪色,她現在幾乎對不剩下什麼依戀和信任,這點也讓整個過程變得更加困難。

    連續失敗近百次以後,爆發的怒氣與絕望讓博士幾乎想自己越權搶奪消化囊的所有權。而突然間,他聽到了某個聲音,某個信號——破局的唯一可能性如期而至。

    博士長舒一口氣,把手指輕輕放在青枝的太陽穴,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一個暗示,一個夢境……他留下了他們最初相遇的所有關鍵信息。博士抱着懷裏的女孩從通道折返,如同獻祭般放在天使的腳下,面無表情地開口道:“她是你的了。”

    “我還以爲你不會放棄。”滿面紅光的天使輕輕揮舞翅膀,如同唱歌般說道,“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青枝所處的地面如沼澤般慢慢下陷,直至消失。博士冷淡而剋制地看着這一切發生,抑制住自己打斷這個過程的衝動。

    “如果你拿走我的一項能力,你就不能拒絕我重新和你建立契約,是不是。”

    “博士,我不會拿走你的能力的。”天使似乎極爲得意,“你的任何能力我都難以消化,我不可能冒這種風險。”

    “但你給了其他人這種契約,是不是?能夠越權爭奪你虛空身份的契約。”博士如願看到天使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嘲笑道,“你看,這就是你們的傲慢之處。明明是苟延殘喘的偷竊者,卻對最終遍佈宇宙的物種心存輕蔑之心。這種傲慢,這種對人性的輕視,最終會、也總是會毀滅你們。”

    鏗鏘的戲腔遠遠傳來,博士對戲曲的瞭解算不上深,只覺得唱腔渾厚戰意昂然。而天使的臉色突然變得極爲慘敗:“你做了什麼?”

    “沒想到她還敢回來,沒想到她還會回來,是不是?”想起歷史上對於孟小冬“略無雌音”的評價,博士笑道,“多奇妙啊,你拿走了她原本的婉轉聲音,最終卻成就了她作爲冬皇的美名。時間啊,改變歷史的任何嘗試最終卻成爲了歷史本身。”

    暮年的孟小冬從迷霧中踏步而來,盛裝隆重,妝容穠麗,一步一唱,一步一生蓮。

    隨着她的靠近,天使泛着柔光的□□逐漸變回灰白的石像,孟小冬的身姿卻逐漸變得飽滿、鮮活而挺拔。博士讓開一側,讓這個經歷非凡的女人登基加冕,徹底成爲另一種嶄新的生命體。

    孟小冬伸出一指,被抽空能量的虛空天使驀地捂住雙眼,重新變回了最爲普通的哭泣天使。

    “博士,我如約回來了。”孟小冬低眉斂目,輕輕一福禮。博士側身避開,讚歎道:“我就知道!好吧……我也不能說全然預料到,但你的演出從不讓人失望!我是交給過你什麼東西嗎?”

    孟小冬自袖中抽出嗡鳴的音速起子,交給博士。

    博士掏出來自己的那一把,輕輕一握,二者合而爲一:“多神奇啊,虛空的想象力守則。只要我堅信某種物質存在,這種物質就可以作用於與之同類的虛空物質——用一把想象力的起子,對抗想象力的空間。”

    “需要我完全清楚這件東西的原理,並且堅信它依然在我這裏,所以我讓自己忘記了曾經把它給你這件事——算不上太難。”博士從侃侃而談中緩過神來,“總而言之,你能先把這個天使扔到哪個空間裏補充一下能量,然後把我的小姑娘還給我嗎?”

    在博士進入窗外的消化囊之前,他先根據青枝留下的信息,用塔迪斯回到了十三歲孟小冬得救的那一天。

    臺上的女孩戲聲鏗鏘,唱的是老生最經典的曲目,《搜孤救孤》。從那一刻被固定下來,他就知道,青枝必然會選擇頂替孟小冬成爲消化囊的食物,他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改變這個可能性。

    如果他能做到,那是最好。如果他不能做到,他依然留下了一道保險。他讓孟小冬回到後臺鏡面後的裂隙,獻祭自己任何一樣事物,重新擁有和虛空天使簽訂契約的能力。

    孟小冬感激於青枝的搭救之情,自是義無反顧。博士把音速起子交給她,告訴她如果自己回來了,就把音速起子還給他。如果到她生命結束那一天,博士都沒有回來,她就要打碎身邊的鏡面,重新啓動這個契約,用他設定好的頻率奪權虛空天使的能力。

    消化囊裏時間是更低緯度的概念,博士爲了孟小冬最後能回到他們所在的這個消化囊,再次乘坐塔迪斯在她臨終的鏡面上留下了相應的信標。然後他纔回到青枝的陽臺上,傾聽青枝與孟小冬的對話,試圖在一切發生之前阻止她。

    博士原本沒有指望這個後手能夠起效,但隨着賭局越發不利於他們,這個他甚至刻意遺忘了具體內容的後手成爲了他唯一的希望。

    孟小冬——或者說虛空冬皇輕輕一擡手,捂面的天使就被消化囊延伸吞噬。她閉目片刻,將作爲虛空生物的陌生感知力延伸到整個消化囊。隨即清了清嗓子,對博士道:“有一個問題——不,是兩個問題。”

    “首先,抽取她能量的不只是我,而是整個虛空意志。我不能直接把她帶回來,得有人進入她的循環把她拿回來。”

    “猜到了。”博士聳聳肩膀,“所以把我放到那個循環裏吧,把她循環裏的那個冒牌貨替換成我,我會讓她意識到她所處的環境不對勁的。”

    “不,博士,這就是問題所在——她的循環裏並沒有你。”

    博士斬釘截鐵道:“不可能,再試一遍。你是不是不熟悉虛空生物的感知?契約的內容是在循環最快樂的一天緩慢消亡,這一點不會改變。”

    “博士,我循環裏最快樂的一天,是一切榮耀與痛苦發生之前,一個演出前夜——我人生擁有無限可能的最普通一天。”她的目光似憐憫似哀怨,掃過這個強大神祕的時空旅人,輕聲宣判道,“她最快樂的一天,是你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她原本可能擁有的人生。”

    賭約應驗的時候,博士和天使都沒有意識到,痛苦與快樂只一線之隔。青枝最終重複的,最爲快樂的一天,竟然是完全沒有博士出現過的人生。

    這一點似乎對他打擊很大。她饒有興致地欣賞着博士的表情。博士臉色陰沉,沉默良久纔開口道:“所以這就是你的第二個壞消息?”

    “不,博士,第二個壞消息是,虛空意志凌駕於虛空生物。我能堅持給你找到她的時間只有一個循環——沒有記憶,沒有能力,與其說你找到她,不如說她找到你。”

    “如果這樣你們也能相遇的話,我會用唱詞引路,帶你們離開這個消化囊。如果不能的話,我也會直接送你離開。”

    未及博士說出任何反駁的話語,虛空冬皇輕輕釦響手指,無垠的白吞噬了一切。

    他渾渾噩噩在循環某個角落,扮演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又彷彿根本沒有流動。而當博士再次成爲博士時,懷裏的女孩滿身狼藉,刮破的額頭還在滲血,她卻擡頭對他露出狡黠的微笑:“博士,這才叫擾亂課堂秩序。”

    “你到此就該把城進,爲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爲的是何情?”

    極具穿透力的戲腔從雲霄響起,博士一時怔仲。重新席捲而來的記憶和陌生的情緒讓他略微茫然。意識到那種情緒的同時,博士打開懷錶,撤銷了所有循環開始之前,給自己設下的心理暗示。

    他似乎突然回過神來,彷彿剛纔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得意地對青枝笑了笑:“來吧,我帶你走。你絕對不會相信孟小冬身上發生了什麼……”

    青枝望着博士,周圍的世界隨着她意識的回攏逐漸崩解。她沒有追問任何,只是拉住博士伸出的手,在他的提示下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只向着前面走、向唱詞響起的方向走——

    “我只有琴童人倆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

    “你莫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

    “請上城樓聽我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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