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青枝感受到溫熱的指尖輕輕摩挲着她的後頸，博士的聲音似乎因爲極力壓抑着某種情緒而飽含顫意。
青枝知道他討論的並不是她的心意，而是引發感染的契機。她原本期望他不要深究這點。青枝猶豫片刻，還是舉起手臂，給他看玫瑰花刺留下的淺色血痕。
missy的用心最險惡之處在於，他們無路可躲。她就是着意要在最尷尬的時間讓她親口點破那些他們絕口不提的心意，她要傷害的並不是她，或者說她只是不值一提的附加損害，她刻意傷害的只有博士。
這是一份用心良苦、層層包裝的禮物。
她讓他親手爲她帶來飽含毒刺的玫瑰，她讓他用一如既往的裝傻與漠視把事情帶到無可轉圜的絕境，她再讓他用無法等同回贈的心意親眼目睹旅伴的死亡，以及以此爲始的、他最心愛的地球文明淪陷。
無論能不能得手，這個過程對她來說大概都充滿了趣味。
青枝憤怒的點在於，她一開始就知道對方的意圖，卻在極力抗爭後，仍然不得不跟着對方的安排走。這位與博士淵源頗深的女士對他的行事風格瞭如指掌，她的明謀如天羅地網，他們再怎麼苦苦掙扎，都只能遊向唯一的絕路。
“對不起。”青枝聽見博士沉重的嘆息。青枝本來就因爲爲人所控而極度不爽，聽聞他道歉，更覺一頭無名火一路竄到頭頂。
“得了吧，博士。”青枝盯着地板，怒氣衝衝地一股腦說道，“別這樣，我最討厭的就是這樣。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危險人物嗎？你以爲我不知道與你同遊意味着什麼嗎？你享受被旅伴仰望，也從不肯令我們失望——但我從未仰望過你！博士！”
“你以璀璨宇宙誘惑我們踏上最危險的旅程，僅僅因爲孤獨，你知道我們大多最終都不會有幸福完滿的結局，但你根本停不下來這麼做。你會撒謊，會選擇遺忘，也會放棄，我很清楚，我從來都清楚！”青枝感受着從脊髓中一路生長的痛意，咬牙道，“我並不迷戀假象，我原諒你的躲避不是因爲對你有所濾鏡，只是因爲我知道你的痛苦尤甚於任何人。”
“聽我說，博士，我愛你，只是你——每一張面孔，每一次相遇，從我十七歲的夏天一直到今日。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丟臉的事情，也並不需要你以等價的心意迴應於我。”溫熱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從臉龐滑落，青枝更深地埋下頭，聲音卻出奇地冷靜下來。
“我不喜歡和你猜若即若離的啞迷，或用危險與曖昧和你調情，我只想和你共度一些好時光，博士。”青枝脫力般嘆息道，“求仁而得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從來不後悔。”
“所以拜託，別讓她如願。我最不想面對的不是危險或死亡，而是我愛你這件事只能給我們帶來尷尬和痛苦。”青枝看着自己的淚水打溼了地面上那一塊污漬，慢慢溶解成模糊的形狀，她哽咽道，“讓我們用這份愛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青枝說完後，是長久的緘默。她不敢去看博士的表情，因而只能聽到腦後他急促的呼吸聲——他彷彿在極力壓抑着某種強烈的情緒。
而後，青枝感受到溫熱的氣流一點點湊近，隨後是某種露水般的、柔軟的觸碰。片刻之後，她才意識到，那是博士的脣瓣極輕極輕地落在她的後頸。如同猛獸銜起初生的幼崽——那輕柔到幾乎不存在的吻帶着難以自控的愛憐意味。
青枝難以自抑地打了個哆嗦。
“讓我們用這份愛來拯救世界吧。”博士說話時並沒有移開嘴脣。他聲音低沉，脣瓣若即若離地貼着她的皮膚，每一次溫熱的吐息都擦過她頸後的絨毛，帶起一陣心碎般的戰慄。
他說話時，青枝感覺無數星河在她眼前流轉，無數花朵在同一時間盛放，她由衷而生的狂喜如同初次拉開塔迪斯的大門看見一整個廣袤宇宙。
她難以自抑地向後軟倒，博士的懷抱結結實實地接住了她。青枝終於轉頭看向博士——
他在流淚。
青枝設想過她告白後博士的無數中反應——他的躲避，他的漠視，他飽含歉疚又無可奈何的凝視，他想要推遠又無法放手的掙扎……她獨獨沒有想到這種。
她不解地擡手擦去他的淚水，博士這張臉哭起來屬實不算好看，本來就有小老頭般的三分苦相，哭起來五官皺巴巴地擠在一起，又被眼淚打得溼漉漉的，看起來就更爲悽慘一些。
青枝感覺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打破氣氛的俏皮話，隨便什麼，卻感覺上下嘴脣像被膠水黏在了一起，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沒事。沒什麼。”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博士紅着眼睛道，用一種青枝完全讀不懂的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以前經常會感覺博士在透過她看向某人——不是特定的某個人，而更像是某段夢魘，某個遺失在歷史中的幻影，但那一眼很是不同。她弄不懂其中飽含的複雜情緒，卻莫名能夠篤定，那時博士看得確實是她，也只有她。
沒等青枝想出個所以然，博士迅速地移開了目光，就好像剛剛的失態並不存在。博士用雙手粗暴地揉了揉臉，打起精神道：“言歸正傳，讓我們拯救世界吧！”
博士扳動按鈕，在控制面板上輸入了一段青枝從來沒有看過的複雜指令，語氣歡悅得有些刻意：“好久沒有嘗試過這個功能了，自從塔迪斯的造型卡在了九十年代警用電話亭我就再也沒有改動過外殼的空間結構——不過這個應該能行，我只需要把控制檯的功能模塊外接到環境中……搞定！”
隨着博士啪地按下回車鍵，他們驟然移動到了玫瑰莊園的花田中——不，他們本來就在這裏，是塔迪斯的整個外觀消失了，控制檯和中心柱孤零零地佇立在泥土之上，柱體綠色的光彷彿不安般快速流動。
“放鬆，放鬆，我的老姑娘，沒什麼好擔心的。”博士左右撫摸過控制檯，對青枝解釋道，“她不喜歡這個，外部結構被壓縮到內部，一定非常奇怪，讓我們速戰速決吧。”
博士對青枝伸出手來，青枝猶豫片刻，便把剛剛傷愈的手指交到了他掌心。博士極爲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將她引到塔迪斯操作檯的一面來：“塔迪斯的心靈感應接口，你可以用它來發覺一些難以確認具體時空座標的定位地點，你只要去想，她就知道答案——善解人意的姑娘。”
“不過用來放大情緒信號，並且作爲誘惑玫瑰生長的能量源，同樣非常合適。”
青枝望着面前控制檯上的裂口，這個心靈感應接口由棉絮般的白色細絲構成，上面還有一個個細長的凹陷，內裏閃動着彩虹般的光芒。她看到過這個接口的存在，但從來不知道具體用途——即使在這裏生活了這麼久，塔迪斯還是充滿了她不知道的祕密。
“準備好了嗎？”青枝點點頭。博士從身後摟住她，用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引她把手伸入接口。
青枝感覺手指伸入了什麼粘稠的膠質狀物中，與其說棉絮，手下的觸感更像是潮溼而綿密的菌絲。青枝強忍着把手縮回去的衝動，博士乾燥而溫暖的手掌緊貼着她的，那種溫度給了她一些鼓勵。
“我需要做什麼？”青枝深吸一口氣，腦海中不自覺地閃過了露臺夫人死狀悽慘的屍體。
“別害怕，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相信我。”博士在她頸側安慰道，“你只需要想着我，塔迪斯會截取你神經突觸轉化前的電信號，原封不動地放大翻譯——可能會有一些不適……”
“一直如此。”博士大段術語的誇誇其談在她耳邊飄遠，青枝垂眸，對他的第一個要求輕聲作答。
青枝覺得自己幾乎什麼也沒有想，閉眼的瞬間，閃念間涌動的情緒便如同浪濤般向那些細小的絲狀物傳導奔騰。
這種體驗過於奇異而抽離，彷彿一個渺小的身軀突然接入了更爲龐大的靈魂，青枝有種不適配的、暈車般的眩暈之感，但整個過程非常短暫——片刻後，青枝大大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的雙腳彷彿重新落到了地面。
下一刻，她被一種極爲陌生的感覺包圍。
青枝剛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感受，她平淡地轉頭看向四周，塔迪斯的中心柱發出沖天的光柱，把整個倫敦城的夜空映照得有如白晝。無數發光的孢子被吸引向他們頭頂，圍繞着光柱盤旋，生長、綻放、凋零……因爲數量過多，幾乎有種週而復始的錯覺。
四野一片寂靜，三萬朵鮮紅的玫瑰在他們的頭頂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