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塔一百多盞燈陸陸續續被親從侍衛點亮。
若是有人在外面看着,可以發現此刻的琉璃塔就好似一條盤繞而上的火龍,隨着時間的推移在不斷的往上衝刺,彷彿要直入雲霄一般。
那光亮哪怕幾裏之外都能看到。
不過身在塔內的朱載壡很顯然是看不到這一幕的,此刻的他揉了揉已經癟下去的肚子,強打着精神,繼續着整個儀式的進行。
儀式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了,那就是誦讀祝文。
朱載壡從塔內緩緩走了出來,這誦讀祝文需要讀給全天下人聽,因此並不能在塔內完成。
伴着朱載壡的身影從塔內浮現而出,整個梵唱聲也在這一刻緩緩停下,一個多時辰的梵唱讓這些個不辨五穀的僧人們,一個個累得夠嗆。
朱載壡站在塔門處,微微擡頭環視了一圈,此刻天色已然黯淡了下去,但是好在今夜的明月夠亮,月華拂地,就好似庭中積水一般空明,加上又有着大大小小的火盆在四處燃着,因此這視線倒也不算太差。
“諸位——”
朱載壡開口了,在環視了一圈之後,他開口了,他的聲音透着些許的疲憊,但是語調照例是激昂的。
“孤想問諸位一個問題!”
朱載壡的聲音被親從侍衛們重複着,迴盪着,壓過了遠處那秦淮河的喧鬧之聲。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孤,讓孤一直在思考,孤希望你們能幫孤解答下這個問題。”
“何爲英雄啊,諸位臣工???”
沉默,整個廣場內一片沉默。
幾乎所有人沉默着,就好像木偶一般,但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處。
按着他們對於太子的認識,這太子怕是又要整出幺蛾子來了。
不過,朱載壡也沒將這一反應放在心上,因爲本來他就沒想過讓這些人回答。
這一問題,註定是要他自己來作答的。
“孤且問你們!”
朱載壡緩緩踱步了起來,而周邊的人羣也伴着朱載壡的移動而發生了移動,朱載壡前進,他們也前進,後退,他們也後退。
“今日…躺在這塔中的那些將士們,這些個爲國捐命的人,這些個默默無名之輩,在世人眼中,在…你們眼中可爲英雄嗎?”
說話間,朱載壡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個文官身上,他盯着那些個文官,淡淡問出了這句話。
昏黃的火光搖曳間,將黑與黃的顏色一併投射到了這些人的臉上,所有人的臉色在那昏暗的夜色當中,顯得模糊不定。
沒有人回答,整個氣氛陷入到了極爲詭異的寂靜,而後下一刻,一道極爲整齊的聲音響起。
“皇太子恕罪!!下臣等有罪!!”
“有罪——有罪——”
這有罪兩個字從那些烏泱泱跪下的文官們口中冒出,哪怕是高拱等人也不例外,都齊刷刷地跪下,而後口中齊呼有罪。
“有罪??呵呵。”
朱載壡輕笑一聲,笑聲意味不明,而後又扭頭看向另一邊的勳貴們,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你們說。”
“臣等愚昧,愚昧——”
那些國公侯爵們一個個也當即行了拜禮,將頭埋下,口中連呼愚昧。
“愚昧…”
朱載壡口中重複着這個詞語,眼中卻是在高拱,鄭曉等人身上來回巡視着,只是這些人終究比不上一身骨頭的海瑞。
鄭曉幾次想要上前,但是最終又重新縮了回去,高拱也不例外。
朱載壡不再看向這些人了,只是緩緩走到高臺的欄杆前,遠處隱約可見那河面搖曳泛起陣陣明亮的光芒。
“都起來吧。”
朱載壡說完這話之後,閉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夜間特有的清冷和潮溼一下子將他的腦袋刺激得清醒了過來。
“孤接下來說的話,記下來,到時候鐫刻到碑上去。”
“是,殿下——”
這次,有人迴應了,那是南京禮部侍郎,回完話的他站起身走到朱載壡,好讓自己能聽得更清楚些。
“孤自記事以來,常有人跟孤說,想要薄海民安,家給人足,近者悅,遠者來,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以寬仁撫馭。”
說到這,朱載壡的身子轉了過來,看向了那幫子文官。
“他們常常告誡孤,說這兵爲兇器,非可輕試,說要以恩披拂於外,不費一兵之費,便威行於海外——”
“你們說這對,還是不對??”
朱載壡拉長了聲調,好似在自言自語,但又好似在問那些個文官。
所有文官一個個低垂着腦袋,沒有說話,他們都是人精,自然能看出來這太子現在又有些不對勁了,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一般。
當然這樣的話,他們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只能壓在心中。
“孤覺得不對。”
朱載壡自問自答,將這個問題續上了,“若是對了,那現在躺在塔中的那些個戰死的將士們又是怎麼回事??”
“誰…能告訴孤啊??”
毫無疑問,這一次問答,也沒有人回答。
“呼——”
朱載壡看向這些像是插標木偶一般的人,內心深處頓時一陣無力感涌現,他長嘆了一口氣。
總是有人想着大國氣度,要以九州萬方爲重,不要在乎那些升斗小民,有這樣的想法的人實在是荒唐。
但是這樣的人卻是大量充斥在整個大明的官場當中,這也換來了後世北虜,躍馬持刀於京城之內。
想到這,朱載壡的內心更加沉重了幾分,他擡頭望向天空,此刻明月當空如此明亮,但是還是遠遠比不上白日耀眼光亮。
“自古以來世際承平,皆不忘武備。”
朱載壡擡着頭看向天空,沒有低下頭看向衆人,“前幾年,那些個浙閩之奸徒,聚衆生事者,甘做亡命爲患者,不可勝數。”
“先是去那粵海廣收硝黃鉛鐵,而後與那番人狼狽爲奸,聘那倭人外敵,窺我虛實,熟我情形,懷不軌而已發,擅入內地,奪我東南子民錢糧,殺我東南衛所官兵,掠我大明人民。”
朱載壡的聲調逐漸高昂起來,而那些個人的腦袋也越來越低垂下去。
“可是,浙閩那些個將帥們,是怎麼應對??”
“智者解體,愚者喪師,每戰必身居…其後!委派一介之士持虛文諭之,委之偏裨,說什麼調發,實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