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棗樹下,兩堆暖火中。這院裏只剩下一位模樣清瘦的先生和八個哈欠連天的孩子抄書。
本就是連日趕路,季梧桐在這張木板牀上睡的香甜,再睜開眼睛,天色已是大亮。
院中的孩子們被何桀遣回家去,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坐在兩棵棗中間紋絲不動。
棗樹發芽總是晚些,在遍地青草之上,這兩棵樹顯得十分清冷。
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在九州大地上,開堂授課的先生們教的好與否,站在這些先生的院外便可分辨的來。
那些名望甚高的先生們,院中必是桃樹茂密蔥鬱。
仁和鎮黃老先生的院中,可稱得上是桃林一片。
何桀咳嗽了兩聲。一夜風寒,學生們跪在最暖和的地方,可是苦了這位先生。
靜坐許久的何桀緩緩拿起昨夜孩子們抄寫的紙張,一字一句的盯看着對錯。
“先生這小院,單調了些。”
季梧桐坐在離何桀不遠處的小凳上,擡頭看着那棗樹幹癟的枝丫。
“單調些好,書上說清雅之姿,方可靜雅觀書。”
何桀想了片刻,朝着院子的牆頭瞪了一眼,便不再擡頭。
相較於院內的清冷和孤寂,季梧桐對院外的嘈雜甚是好奇。
不僅腳步聲攢動,還能聽到不少只異獸的粗喘之息。
“師哥,不如你去扣門?”
院外一個少年輕輕戳了戳自己身邊的男子。
二人小心翼翼的踮起腳尖往院裏看了一眼,趕忙縮回頭去。
“等等吧…等等…先生這會正在氣頭上,我可不敢。”
被稱爲師哥的男子也不過是偷偷看了一眼自己先生的身影,便趕緊躲在牆角邊。
在別處他是蜀州麟玉王最欣賞的門客,在這裏,他也只是個怕被先生責罵的書童。
“小八,不是我說你!你們慎行書院那幾個小雜毛怎麼想的?要提咱先生去問罪。”
蹲在自己坐騎白額虎身邊的男子不停搖頭,話鋒直指站在不遠處的小八。
小八此時緊握自己腰間長短雙劍,手心滿是汗液。
雖說自己如今已是錦山城的治理司的主事,卻在先生的門外不敢拿出一點威風。
昨晚自己出城辦事,那三個不知天高地厚新來的小子,竟然來問先生的罪。
“不然我敲門?你們陪在我身後?”
大師哥招了招手,將十幾位師兄弟聚在一起,衆人圍成一圈,也只敢竊竊私語。
“何先生!你的學生們回來咯!你怎的不給他們開門!”
好心的鄰居在院外喊了一聲。
這一聲叫喊可是將這十幾位圍成一圈的‘大人物’嚇破了膽。
甭管先生那扇門打沒打開,幾人慌忙站成一排,畢恭畢敬的等着。
“吱呀。”
小院門被何桀輕輕打開,別說是這些個學生,就是他們的坐騎,也是站的有模有樣,不敢出一絲紕漏。
“咱們何先生大才嘞,人是窮點,可學生們都是高官貴人。”
“劉大媽說笑。不過就是門客,護衛司的管事,治理司的主事,雲州的護衛總管,還有些七七八八的虛名。”
何桀聽了這話喜笑顏開,一一介紹着自己的門生。
鄰居大媽一陣陣的讚歎引來了不少路人的駐足,大傢伙看着這一排站的筆直的大人物,紛紛誇讚不停。
“將你們這些阿貓阿狗都領進來,不知道的,還以爲我何桀在這耍威風呢!”
送走了一個個看熱鬧的,何桀嘴角一拉。變臉速度之快,這些弟子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瞪上一眼。
季梧桐在院內看的高興,難怪何桀壓根不怕慎行書院的問責,門口這一排人都是在蜀州有通天本領的。
一隻只金貴的坐騎隨着自己的主子們走了進來。主子們是連坐也不敢坐,照舊排排站好。
“先生,昨夜的事…怪學生疏忽…”
小八見大家都不說話,自己咬咬牙往前一步。
“也是我這個師哥沒有以身作則。”
大師兄埋着頭,雖然開口說話,卻不敢擡頭看何桀一眼。
“你們回來就爲這事啊?”
端坐在棗樹下板凳上的何桀緩緩開口,挑眉看了一眼在自己看來不成器的學生們。
“治軍的!理政的!主民生的!當門客的!站在我秀才這小院門口做什麼?是要將我這個小秀才架在火上考不成?一個個的還真以爲自己是高官貴人了?來替我一個窮酸秀才出頭?”
何桀是越看越氣,拿起手邊的藤條挨個教訓。
別看這些學生們有通天的本領,一藤條抽在身上,只敢小聲哼哼。
“錯就是錯了!爲師者錯了!更應該罰!”
何桀說罷,朝着自己的手心也是狠狠抽了兩下。
“要你們這些小東西來管我的閒事?滾!都給我滾!”
何桀說話間又拿起了藤條,可無論藤條如何落下,這些個學生絲毫不動。
一聲聲清脆的藤條聲在院中此起彼伏,季梧桐索性躲在了棗樹後面。
這可比黃老先生的手重多了。
痛打了一番學生,何桀這才消氣。
學生們依舊站在原地,沒有一句怨言。
氣喘吁吁的何桀坐在小凳上,拿着藤條的手不斷顫抖着,長出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都是窮苦家裏出來。是高官也好,是貴客也罷。要爲民!要尊律!要謹慎低調,要謙和恭敬。你們浩浩蕩蕩來上一隊,踩在腳底下的是蜀州的律法,更是我這個做先生的臉面!”
何桀說話間很慢。彷彿是拉長了調子,彷彿是在回憶這些學生初來學堂的模樣。
年幼的學生們從剛來時的喫不飽穿不暖,到現在能獨當一面。這其中辛苦與難心,唯有師者與他們自己知道。
“先生教誨的是。”
十幾位學生齊聲,深深一拜。
“都且回去,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你們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小八着想。我今日若是不去,小八如何在治理司立足。那幾個娃子都由我這個先生罰過了,剩下的懲罰,都由我來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