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有不得不來的理由，儘管這裏沒有人歡迎她。
她來的時候不是很湊巧，正好趕上飯點。
女人和鍾擎在餐桌上喫飯，桌上擺了一大盆螃蟹。
鍾擎給一個幾歲的小男孩剝着螃蟹殼。
她從小就記得，爺爺奶奶總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媽媽肚子裏生出來一個帶把的孩子，好繼承老鍾家的香火。
鍾擎也是想抱兒子的，鍾姝兒出世後，她沒少聽他罵自己媳婦的肚子不爭氣。
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兒子，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
女人見鍾苓子盯着這邊看，問她：“要一起喫點嗎？”
“不了，我對螃蟹過敏。”
鍾苓子搖了搖頭。
小時候跟着鍾擎去菜市場，她想喫螃蟹的時候，會讓鍾擎去買。
但是螃蟹太貴了，就算是盛產螃蟹的旺季，靠近湖泊的地方，一隻也要十塊錢。
在她老家的鄉鎮，一斤豬肉才十二塊錢。
給她買螃蟹喫，鍾擎自然是捨不得的。
鍾苓子只是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等着這一家人喫飯。
喫完了飯，鍾擎來到了她對面坐下，表情木訥又漠然。
“幾年沒見，長成大姑娘了。”
“寒暄的話就不用說了。”
鍾苓子搖了搖頭，將鍾姝兒的那張驗血報告遞給了她。
“姝兒的。”
“慢粒性細胞白血病?”
鍾擎接過驗血報告看了看，神色微怔。
餐桌上還在喫飯的女人聞言，看了過來。
“這個病可以治，但是費用很貴。”
鍾苓子說道。
“我這也沒錢啊，房子纔剛買，一個月八千的月供，壓力也很大。”
“孩子還要上學……”
說到這裏，鍾擎聲音小了下去。
“我沒指望你付出多少。”
鍾苓子打斷了他。
他也知道面前的男人給不了什麼。
“只要你拿一盒藥的錢出來，從此以後，我們姐妹倆是死是活，都不需要你過問。”
鍾苓子豎起一根手指，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鍾擎聞言，略微鬆了一口氣。
“這些年來，我也確實沒管過你們。”
“一盒藥多少錢?”
他露出一副愧疚的模樣，勉爲其難地道。
“格列衛，醫生說兩萬三千五。”
“這麼貴?”
鍾擎猛地擡起頭，眼睛瞪得很圓。
餐桌上喫飯的女人皺了皺眉，放下筷子，給他使了個眼色。
“是真是假，你自己在網上查一下。”
鍾苓子語氣平靜，似乎已經料到了他的反應。
“這個，太貴了啊。”
“如果只是幾百塊錢還好。”
“說實在的，這種病……”
“沒有治的必要，把錢留着，陪她開開心心地過一段時間吧。”
鍾擎目光躲閃，聲音越來越小，不敢擡頭去看她。
“你不治，我治。”
鍾苓子語氣平靜，卻前所未有地執拗。
“你怎麼治?這麼貴的藥，你懂什麼？你知道掙錢多不容易麼？”
鍾擎突然發怒了，紅着眼眶大吐苦水，說自己養家有多麼多麼不容易。
鍾苓子只是看着他，淡淡地道：“錢有多難掙，我很清楚。”
“如果我沒有出來掙錢，我和姝兒早就餓死了，你沒有給過我們一分錢。”
“我不打算求你，只說最後一遍。”
“給我一盒藥的錢，這盒藥能管她一個月。”
“一個月的藥能有什麼用?花兩萬多就爲了一個月的藥?”
鍾擎表示不能理解。
“哪怕她只有這一個月可以活，我也要爲她弄到買藥的錢。”
“如果你不想給，我可以給你打個借條，以後我就算是賣血也會還你。”
鍾苓子說完，很是認真地端詳着面前男人的臉。
做了頭髮，時髦得像個年輕人，但依稀夾雜着白髮，眼角有着無法掩蓋的皺紋。
身上的小西裝不是很合身，身材走了樣，手上戴着的表不知道真假，日子過得應該還算不錯。
女人輕輕咳了咳，鍾擎看了看她，又把頭低了下去。
買了房子和車子，看起來事業有成，生活還是得看人眼色，過得一地雞毛。
鍾擎沒有迴應，鍾苓子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了，於是從沙發上站起身。
“打擾了。”
她很平靜地說完這句話，便朝着門外走去。
女人喫着飯，頭也不擡。
鍾苓子沒有苦苦哀求，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大聲斥責。
她的眼淚在這個男人面前早就流乾了，祈求他的話也說盡了。
現在自然什麼都沒有。
“苓子！苓子！”
鍾苓子走出門之後，鍾擎追了過來。
鍾苓子停下腳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鍾擎站在她面前，有些爲難，從錢包裏抽出了兩張一百元的紙幣遞了過去。
“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你阿姨她，不喜歡的。”
鍾苓子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遞過來的兩張一百塊的紙幣。
她伸手接過，掂量了一下這些錢的重量，看向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嫌惡，像是看到了極度噁心的蛆蟲。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鍾苓子冷冷地看着她，將那兩百塊錢扔到了腳下，踩了兩腳。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徹底斷了這份念想。
鍾擎見狀，悄悄鬆了口氣，趕忙彎腰將錢拾起，撣去灰塵，放回了錢包。
以後，鍾苓子是真的不會再來了。
如果鍾擎沒有拿出這兩百塊，鍾苓子只會當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但他給的這兩百塊錢，讓她覺得自己有被侮辱到。
“以後你要是遭了報應，可千萬別有求我的時候。”
鍾苓子站在電梯裏，手指深深地嵌入掌心。
這樣的想法有過短短一瞬後，她就笑出了聲。
“傻瓜，哪有什麼現世報啊?”
“麻繩總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這種沒有良心的人，反而是過得最滋潤的。”
回家的火車上，鍾苓子看着窗外沿途的風景，還是沒有哭。
到家後，鍾姝兒很驕傲地跑過來，將自己寫完的作業遞給她看。
“姐姐，我作業做完了哦，可以看奧特曼了哦。”
“嗯，真乖。”
鍾苓子微笑着拍了拍妹妹的小腦瓜。
返校的日子，她同往常一樣去酒吧兼職。
“姨，你能借我點錢嗎？”
鍾苓子來到老闆娘面前，很是恭敬地問道。
“你最近很缺錢?”
“嗯，我妹妹生了病，需要買藥。”
“什麼病?”
“慢性粒細胞白血病。”
“慢粒啊，這個病我記得是要格列衛吧。我朋友的親戚就是這個病，五年喫沒了一套房。”
老闆娘先是一愣，旋即嘆了嘆氣。
“怎麼會得這個病呢？唉。”
“嗯，您能先借兩萬塊錢我嗎？可以打借條，莪一定會還給您的。”
“這個病，你一個女孩子，負擔不起的。真的，我的建議是，不要治了。”
老闆娘語重心長地道。
“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勸我不要治。”
“我也一定要去給她治。”
“爸爸媽媽不管她，爺爺奶奶不管她。”
“她只剩下我了，如果連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管，她該怎麼活呢？”
鍾苓子搖了搖頭，聲音悲慼，神色堅決。
“可是你呢？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你難道甘心就這樣，讓你的一生被妹妹捆綁嗎？這對你來說，也很不公平。”
老闆娘見她神色堅決，悠悠一嘆。
鍾苓子只是輕輕笑了笑。
“我和妹妹相依爲命，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我答應過她，不會丟下她不管。”
“人生天地之間，無終始者，非君子也。”
老闆娘聞言，不再多勸。
“一盒藥多少錢?”
“兩萬三千五百塊。”
“我給你轉了。”
“姨，謝謝你。”
看着微信上的轉賬記錄，鍾苓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一個月的藥錢，算是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