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香火煙氣，掛檐飛角，瀰漫四壁；棵棵蔥鬱林木，穿煙破雲，自得挺立。這是這明華城外一處往來世間凡塵和大乘寶界的通道，混雜或虔誠或不安的私慾，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搖曳出荒唐的影子。
不過只需往裏幾步，穿越人潮洶涌的前院，人聲漸悄，凡心漸熄，聲聲梵音佛唱，從悠遠而不知名的角落飄入耳畔，雖不必駐足聆聽，但只要腳步稍慢些，想必就可以將心比佛心。
只是此刻，一尊高大身軀卻步伐匆匆，毫不停留，徑直穿過平日裏僧衆習武觀想的土坪，重重的腳步踩在泛着朵朵青苔的青石磚地上，如金石交擊般鏗然作響。
這道蠻橫身影一步更勝一步急，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跑起來。像是在強壓怒意又不經意間流露着讓周遭窒息的炎炎火氣。在穿過三間佛堂，撞翻兩位躲閃不及的僧衆後，這身影終於來到一座堂皇雄偉的大殿前，兩側楹聯書雲：“夫般若者，昏衢之巨燭；善金剛相，苦海之慈航。”
還未等身影停步，悠悠佛唱再次傳來，“我佛本佛，慈航普度。”
聲音輕飄飄得彷彿溜出大殿的香火，雲煙繚繞中一個枯槁身影靜立朝佛。
“住持大師，大事不好，惠濟又溜出去了！”來人還沒站穩便張口喊道，只是嗓音低沉得有些沉悶，沒有好聽的磁性卻讓人聽了有些發冷。
“何來大事，哪裏不好？”
老主持凝望佛像語氣淡然，如對面佛龕裏的佛像般無悲無喜、無驚無懼。
“惠濟去找他那個犯了事兒的好友了，據說現在‘三山五海’還有道門的人都在找這個姓趙的，萬一恰好看到他們在一起，我有些擔心……不過，弟子剛得了消息已經派人盯着他們，您看咱們要不要現在趕過去，先把惠濟帶回來再說？”
那道蠻橫身影甩了下胳膊急急說着。
“佛說，‘諸佛法印，匪從人得’，惠濟要出去找什麼人是他的修行，惠卿你來找我也是你的修行，可他是想清楚了的，你卻還糊塗着。”
“住持，這次是弟子莽撞了，我佛本佛，慈航普度。”
這位惠卿和尚雖不忿卻也只得按下性子，唱聲佛號。
“前日惠濟從知客僧處問那位趙施主的行蹤，我就猜要壞事，可沒想到他這次竟連您都瞞着。”
說話間，這身影又是急向前一步，竟是個虎頭人身的大個子。更加奇怪的是他雖“虎頭虎腦”，但整張臉卻滿布粗糙石頭紋理，頭頂也如頑石般空空如也，和世上所有和尚一樣“寸草不生”。
“瞞？瞞得住才叫瞞着，既然從來沒有瞞住，怎麼說的上‘瞞’？”
老主持並未回身，語氣雖不急不緩，但嘴裏的話聽上去卻有些刺耳。
“您知道！那寺裏的規矩怎麼辦？何況這次還是‘惠濟’，他之前……”
虎頭和尚仍是有些憤憤，石頭臉龐上已經玉化的眼睛，盯着老主持蒼老卻光潔的腦袋不覺泛起了冷光，似乎對老住持的話十分不滿。
老住持仍是沒有回身，讓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說話間隨手揮過燭臺，似乎是在自語似乎又在詰問。
虎頭和尚惠卿總算按下猛獸天生兇性，摸着腦袋想了想說：
“介甫先生曾言，‘日月明明，日月有常；燭火幽幽，燭火無常。’住持大師，這時說起這個佛偈是什麼緣故？”
老主持笑了笑，終於轉過身對着惠卿長嘆一聲，“日月雖明，卻無佛心；燭火幽微，此心光明！惠卿，需謹記啊！”
說完再次轉身面朝佛像，惠卿聽了這沒頭腦的半句話心中卻更是煩躁，只得草草行了一禮，嘴裏嘟囔着什麼轉身遠去。
隨着惠卿的腳步漸遠，大殿內重回寂靜，突然，黑暗中傳來一聲略顯輕佻的笑聲：
“這隻‘石虎’也是好心，怕那人連累了你們‘六和寺’，可你卻藏着掖着，就這麼把他打發了？”
也許是外面日光太過明亮，也許是搖曳的燭火讓殿內顯得有些陰森，惠卿一身修爲竟沒發現這大殿內居然還藏着一人。老主持卻似早知如此，頭也沒擡頭，依舊語氣淡淡：
“惠卿本是這‘六合寺’外一塊形似老虎的石頭，多年來無數信衆來這寺裏上香，時有老邁病弱者在石上稍作歇腳，他承了衆生勞苦又飽受寺內佛蔭，這才萌了心智。當年老衲算出他有一劫，答應他入寺修行，如今他大劫將至，老衲總是要提點一二，全了這段因果。只望他能謹守本心不要出去惹是生非，自然能燭印佛心渡過這遭劫難。”
“可我看他走時的表情，不像是能安守本分的樣子。等他應劫身死，你真就看着他形神俱滅？”那聲音再次傳來。
“出家人，出家人。說到底是離了凡塵，離了家的人，個人總有各自的緣法，又怎能強求？”
老主持罷擺擺手，接着說：
“施主，你們要辦的大事老衲實在不感興趣，說到底，此時老衲也不過是這小小‘六和寺’的一個老和尚，實在無能爲力，若你們能尋到了元和尚，他應該能幫到你們。”
“哼，人家身邊可有位大學士好友護着，我們哪裏攀得上？”
黑暗中的聲音顯然有些氣惱，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聲音再次幽幽傳來：
“算了，也不爲難你了，可你當年是我們中最熱心任務的，嘿嘿，沒想到……只希望其他人那邊會有收穫吧。”
老主持並不回話只是唱了句佛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的人似乎已經離開，老主持低頭看着手裏的念珠默然不語。經年累月地頌經加持，此手串卻不像其他和尚的一樣溫潤亮麗反而是顆顆皴裂，彷彿隨時都會碎去。
隨着老主持再次頌持，碎裂的木紋間依稀還能分辨出“義烏小商品……”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