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陰天子傳 >第二十三章 天雨送離人
    “那薊州水君修的又是什麼,你能救他,卻不願意救自己徒弟嗎?”

    清涼僧聞言也不惱,盤着手中念珠和聲道:

    “二位施主可知這水君來歷?”

    不等兩人回答,老主持自顧自說着:

    “天鯢獸本是雷屬靈獸,最善行雲布雨,它曾爲了幫薊州百姓求取三寸雨水,被朝廷用火杖一寸寸敲碎全身骨頭,老衲問它是否後悔,它卻說‘天衍大道五十,當爲生民留取一線生機,哪能都由皇帝一人說了算。’對於這一州百姓,他曾是有大功德的。”

    “哼,我看它的樣子可沒把你口中的‘生民百姓’放在心上,況且塵光會是什麼德行自然不必多說了。”趙宗嗣冷哼着開口。

    “塵光會不過是趁亂謀利之輩不足掛齒,施主可還記得三年前的‘聞香教之亂’?”

    老主持淡淡開口,趙宗嗣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什麼。

    “聞香教禍亂三州六府,這薊州正是被妖人佔據的三州之一啊。妖人在此荼毒生靈,犯下殺孽無數,整個薊州飽受摧殘。平亂之後,陛下又親下諭旨,所有三州主官流配八百里,三州神道禁絕香火二十年,同時爲了懲戒亂民,讓三州之地三年內不能見一滴雨水。”

    “這……皇帝有病吧。”

    章塵忍不住想到前世史書上,大亂兵禍之後必有瘟疫,這皇帝非但不及時保境安民,居然下旨不讓降雨,百姓遭了饑饉眼瞧着又是一場骨肉想食的慘幕,那位的腦子怕是被驢踢了。

    老主持低頭不語,顯然對於朝廷的事情不願多做評說。良久才緩緩開口:

    “老衲雖助天鯢獸避過五衰八劫,可終是難逃那一道雷劫。他雖身爲水君雷屬,可因此事無端牽連失了香火功德的加持,想那水君面對煌煌雷劫應是滿心恐懼,這才被塵光會尋隙控制。”

    “因它的功德老衲幫他避了劫數;又因他恐懼雷劫臨身,終是步步踏錯,死在施主雷鐗之下。世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莫不如是。”

    “放屁!”

    趙宗嗣沉着臉怒喝一聲,大手拍在石桌上嗡嗡震響。

    “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公,有人管!它自己作死還談什麼因果?況且提出因果之說的佛圖妖僧是個什麼下場,你我心知肚明。”

    面對趙宗嗣的怒容老主持先是一怔,然後嘴角如蓮花瓣緩緩綻放出一抹笑意。隨即開口:

    “施主說得是,不過既然他已身死,不論恩怨,俱成煙雲。施主找上老衲也不是來做場‘佛道之辯’的吧。”

    “我不找你,我找他!”

    趙宗嗣壓下餘怒,指着老主持身後低頭不語的惠濟說道,被趙宗嗣點名,惠濟毫不意外地擡起頭,眼睛不着痕跡地瞟了眼老主持,神色居然有些扭捏:

    “老規矩?”

    “老規矩!”

    惠濟對着老主持低頭行了一禮,口中語氣遲疑:

    “師傅,我和趙施主過去敘敘舊。”

    也不管老主持在場,趙宗嗣起身,兩步跨到惠濟身側,如當日初見時一般用手臂夾着他光華的腦殼,向着樹後走去,朗聲笑着:

    “走了,左老弟!”

    不多時,樹後不遠處便傳來惠濟陣陣哀嚎,還有夾在毛毛雨聲中的隻言片語。

    “哎呦,老規矩說好不打臉的……”

    “老子樂意……”

    章塵神色古怪地看着對面安坐如山低頭誦經的老主持,

    “您,不管管?”

    “呵呵,你情我願的事,老衲何必做這個惡人呢。”

    …………

    不多時,神清氣爽的趙宗嗣摟着怯縮在懷裏的惠濟走回來,章塵一看就樂了,那惠濟和尚頂着兩個烏眼青,一手還揉着肚子,神色慌張。待到趙宗嗣重新坐下,章塵輕聲在他耳邊問道:

    “這就是‘老規矩’?”

    趙宗嗣伸了個懶腰,神色滿足地說道:

    “誰讓他拐我兒子還臨陣脫逃的,以往每次犯事這小子溜得最快,事後被咱老趙堵住,久了就成了‘老規矩’了。”

    老主持聽着二人明目張膽的私語,臉上笑意連連,彷彿被揍的根本不是他的徒弟。微笑着說:

    “有件事,我聽惠濟說施主正在爲小公子尋找穩定神魂的法子”

    趙宗嗣眼前一亮,對於自己兒子的事,他那叫一個上心。

    “老衲聽聞交南國產一種名爲‘奇南’的香料,最益神魂,對傷魂亂魄有奇效,施主可去尋來。另外寺內有昔年老衲手抄的《阿含經》一卷,只需日日頌念,也能暫保魂魄無礙。願贈與小施主,以全二位送還惠卿的功德。”

    “害,老和尚識趣兒,之前是咱老趙唐突了,給你賠禮了。”

    趙宗嗣拱手臉上樂得像花兒一樣,絲毫不提之前拍桌子瞪眼的事。

    “我佛本佛,施主別怪老衲多事就好。”

    老主持輕聲對着樹外濛濛細雨說了些什麼,不多時,就從寺內悶悶走來一個手捧蛋黃經卷的中年和尚,眉目憨厚,身材高大,雙臂過膝,顯然有些修爲在身上。

    趙宗嗣只是掃了一眼,便將注意力集中在經書上,隨着經卷展開,他眼中神采奕奕,顯然十分滿意。而章塵則看着和惠濟並排,安靜地站在老和尚身後的中年僧人,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他二人收下經文就此告辭,走出數十米,章塵再次回頭看向樹下衆僧,最終,眼神定格在那位送經卷的中年僧人身上,此人明明初次見面,但不知爲何總給自己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想了片刻無果,正瞧見惠濟衝着自己揮手,便揚起笑臉也衝他擺擺手,大聲喊了句:

    “再見,左遷叔,回頭讓老趙給你帶好喫的。”

    說罷追上趙宗嗣的腳步在雨幕走遠。聲音穿過雨幕傳入樹下,惠濟聽到此語猛地愣住,如遭雷劈,連舉起的左手都忘了放下。

    “左遷叔?左遷?惠濟?我,我是誰?”

    惠濟如中邪似的站在原地喃喃念着,許久過後,他猛地大叫一聲:

    “不,不,我,我是左遷,盜門左遷!”

    說話間身形帶着虛影如避蛇蠍般一聲退出樹下幾米遠,眼神戒備地看着正巍巍盤坐低頭頌佛的老主持。

    “邪門,真他媽的邪門,老子竟載在這裏了。”

    看老主持連眼睛都沒擡一下,他面對着二人戒備地向後退去,直至退出數十步開外,在空裏輕快靈巧地轉了個身,隨即身影便似開弓之箭般射入雨幕,雨幕中遠遠傳來他的喊叫:

    “死禿驢,你們等着,小爺我早晚回來把你們六和寺偷個乾淨!”

    惠濟身影遠去,樹下二人卻像是沒看到般只是微微低頭數着佛珠,動作神情如機械般同步,雖是一坐一立遠遠看去卻宛如同一個人。許久,中年僧人先停下動作,望着惠濟消失的方向,開口道:

    “師傅,就這樣讓惠濟走了?”

    老主持並不答話,仍是低頭頌念,直至一卷經文唸完,才幽幽嘆了口氣,指着石桌上的紅陶小罐,對身旁的中年和尚說:

    “老衲剛剛爲惠卿頌唸了《往生經》,你就將他埋在這裏吧。”

    中年僧人聞言,也不顧雨水打溼衣袍,伸出粗壯的手指便哼哧哼哧地挖了起來,不多時,一處小坑便出現在樹下,中年和尚捧過小罐,眼裏閃過複雜情緒,輕輕唸了句佛號便將小罐埋下,填平土地,不停頌念。

    又過了一會兒,老主持起身站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方纔鑄成金身,不宜就雨裏久站,回去吧。”

    說罷,朝着六和寺方向走去,中年和尚望着剛剛填平翻露着大樹虛根的土壤不語,看位置正是方纔章塵所站之處。他行過一禮,又是悶墩墩地跟上老主持,走至寺門,他再次開口:

    “師傅,當日塵光會之人對惠卿說,趙施主已於四年前身死,現在只是妖魔頂着他的肉身作亂,因爲執念,這些年,他以尋子之名殘害了無數無辜孩童。是真的嗎?”

    “何爲真假,世間不過皆半真半假罷了。”老主持轉頭看着他,眼神蕭索。

    “哪一半是假?”中年和尚追問道。

    “你若不信,那就都是假的。”

    “那您信嗎?”

    中年和尚還是有些不甘心重複問着,老主持見他執着,開口說道:

    “老衲本欲以水君舊事點醒他,勸他迷途知返化解執念,可又發現好像並非如老衲之前所想。所以老衲信不信不重要,這位趙施主自己信了就好。”

    “那小施主呢?”

    “不必擔心,無妨的。”

    眼見中年和尚終於放心,老主持語氣加重幾分:

    “世間因果繁複,你我也不過似苦海行舟,就像我本想抓住大劫的線頭,留惠濟在寺裏,可……唉,你想好自己的法號了嗎?”

    中年和尚轉身望着章塵等人遠去的方向,眼神複雜:

    “就叫惠土吧。”

    塵土,塵土,前塵往事,皆歸塵土。

    官道上,章塵正在和趙宗嗣埋怨他忘了租輛馬車,雨天出行弄髒了自己的傀儡身軀。一道悽切聲音自背後傳來:

    “趙老哥,救命呀,那禿驢施了妖法要逼我當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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