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蕭蕭落木 >第16章 風雨有時
    夏日短暫的晴熱過去以後,嶺南迎來了漫長的雨季。雨絲細密而不打眼,若是不定定地盯着室外仔細瞧幾眼,恐怕以爲雨已經停了,等人一走到屋外,便被雨絲打個滿懷,趕忙退回室內,才知道是着了這雨的障眼法。

    對於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嶺南人來說,這樣變化無常的天氣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照樣耕作、照例紡織、照例生活。對於打小生活在長安的三位外鄉人而言,應對這樣的天氣着實是個不小的挑戰。

    許彥和林崖倒沒什麼,只是稍許有些着涼,喝了幾碗薑湯這幾日已見大好。李牧則沒有他們這麼幸運,第一場夏雨落下之後,他就感染了風寒,整日待在自己的屋子裏閉門不出。因着他的病,許彥和林崖忙着照顧他,大多時間也都在樓上待着,萍水縣衙上至瞿無干、下至秦蕭蕭,都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他們了。

    放眼整個萍水縣,現在最常見到他們的人,當屬李少賡。他在萍水縣上借了一家藥鋪的店面坐診,妙手神醫孫思遠親傳弟子的名頭比什麼都好使,很快,李少賡的診臺前便聚集了一大幫前來就診的病人。因着他的好醫術,縣衙每日派人到藥鋪請李少賡爲李牧診病。

    秦蕭蕭冷眼瞧着,不知道這位許通議是大度還是麻木,美人地一別,他對沾在他衣角的枳實粉引來狗羣追逐一事再未提起,也沒有追究是誰將枳實粉撒在他衣服上。他不提,李少賡也沒問,如今兩人爲着李牧纏綿的病情總聚在一起討論,倒像是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情誼來。

    這可絕非秦蕭蕭杜撰,有一日她與鄭康正在縣衙值早班,聽見樓上有人懶散地念了一句“臥遲燈滅後,睡美雨聲中”,另一人立馬附和道“美哉,美哉,秋雨夏雨,皆是好雨,白樂天的快活,如今也讓我們體會了一番。”

    秦蕭蕭和鄭康一向疏於詩賦,好在白樂天的詩向來追求簡明易懂,所以他們在樓下聽着,也不是完全不懂。鄭康雖然聽懂了,可他依然不明白,爲什麼樓上的許通議和李神醫大早上的不先緊着喫飯,要站着唸詩賞雨呢?

    鄭康拿着這個問題分別問了林崖和秦蕭蕭,顯然他們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前者一心記掛着李牧的病,後者則爲瞿縣令放寬要求,不當值的衙役不必每日到縣衙點卯的決定暗自高興——衙役們都明白,這不是因爲瞿縣令體恤衙役們辛苦,而是因爲瞿縣令見李牧病勢起伏不定,爲了讓他能夠在縣衙安心靜養才做的決定。

    這一日,秦蕭蕭比往常早了半個時辰從縣衙出發,頂着滿頭風雨艱難地回到美人地家中。只見她收了傘,立在廊下,將傘朝着院子裏狠狠地甩了許多下,才重又將它撐開,放置在雨打不到的廊內。遠遠看去,這把傘好像一朵雨後草叢裏兀自長出的大蘑菇,倔強而清冷,獨自生長在僻靜的鄉間。

    在外邊行路,秦蕭蕭夾緊了外衣也覺得冷颼颼的,風雨直挺挺地往身上打,讓人身上發涼。等到回了家進了屋,屋子裏頭卻悶熱得緊,帶着雨季特有的潮溼。她身上的涼意還沒有完全散去,便化成了黏在身上的水汽珠子,整個兒糊在了她身上甩不開也帶不走。她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帕子,擦拭着微溼的髮絲,意外地聽見家中樓上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並不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聲音。

    秦蕭蕭擦拭頭髮的雙手微微一滯,放輕手腳,側耳細聽起來。

    “……已經十七了,是時候告訴她真相了。”男子說。

    迴應男子的是久久的沉寂,久到秦蕭蕭有些擔憂,樓上發生了什麼,母親爲什麼一直沒有出聲?

    秦蕭蕭按捺不住,正要上樓探查,陸婉溫平的聲音在樓上響起:“蕭蕭,是你回來了嗎?”

    秦蕭蕭忙放下手上正擦着頭髮的毛巾,走到樓梯口應了一聲。聽到秦蕭蕭的迴應,樓上響起一陣響動,秦蕭蕭忙快步上樓,攙扶住行動不便的母親,說:“阿孃,我回來了。”說着,她擡眼望向站在陸婉身邊,不知何時來到家中的不速之客——李少賡,問道:“李大夫,今日怎麼有空到家中做客?”按理,這個時間李少賡不是在藥鋪忙着給從各鄉趕來的病人看病,就是在縣衙爲李牧開方,怎麼有空跑到美人地來找陸婉閒談。

    “今日難得有空,想起前日給陸娘子開了新藥方,我怕藥效過於強勁反倒容易傷身,便來美人地詢問一番。”李少賡不疾不徐地說,“秦女俠今日也得閒?這麼早便從縣衙回來了。”

    秦蕭蕭想起母親之前是和她提過,這次換的新藥氣味更加刺鼻,味道也更爲苦澀,不易下嚥。正當她對李少賡的回答半信半疑時,李少賡稱要去縣衙爲李牧看診,起身告辭了。

    送走了李少賡,秦蕭蕭回到屋裏,攙扶着陸婉重新坐下。陸婉不待秦蕭蕭開口詢問,拍拍她冰冷的手背,安撫道:“李大夫來,是問我吃了藥之後的感受,問完近況,我們又聊了幾句閒篇,沒有什麼大事。你如今大了,有本事,縣衙裏又肯給你事做,你便用心去做,別總牽念我。”

    秦蕭蕭素來多思,在她回來之前,李少賡分明和阿孃在商議其它的事情,他們現在既不肯說,只能之後找時間旁敲側擊打聽了。秦蕭蕭按捺下心中的好奇,乖覺地伏上母親陸婉的肩膀,望着她柔和的臉龐,在燭火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金光。陸婉早已不再年輕,那個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貝殼齒,總掛着一彎淺笑的少女陸婉消失在歲月的風塵裏一去不返,多年來貧苦的生活在她臉上留下了清晰可見的印記,如今的她兩鬢灰白,雀斑隱現,皺紋分明,就連她標誌性的笑容也淡了。

    在秦蕭蕭的眼裏,陸婉依然是最好看的,比美人地任何人的母親都要好看。她不止一次地對着鏡子比照自己和母親,疑惑鏡中那個粗黑眉毛,頂着一頭蓬鬆亂髮,耷拉着嘴角,下巴處帶着一顆小黑痣的女孩爲什麼只遺傳到了母親高挺的鼻樑,除此之外,竟無一處相像。

    陸婉輕輕地撫摸過秦蕭蕭的背,果然,她的擔心不無道理:這孩子,明明打着傘,還是能把衣服弄溼。她拍拍秦蕭蕭,催促她說:“衣服溼了都不知道,快去換一身乾淨衣服再來喫飯。”秦蕭蕭忙應了,回到自己房中翻箱倒櫃地尋出一件勉強能穿的外衫換上。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秦蕭蕭麻利地換好了衣服,將竈間的剩飯熱了一熱,端上樓來,母女倆如往常一樣,緊挨着吃了一頓十分簡單的飯食。雖然身處偏遠的嶺南小村,陸婉對秦蕭蕭的教育仍然沿襲了她閨閣時習得的那套——食不言寢不語。這讓每次在外頭辦差時喫飯都是隨便對付幾口,只圖飽腹不求禮節的秦蕭蕭有些痛苦。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