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蕭蕭落木 >第28章 覆巢之下
    秦蕭蕭的馬術驚人得好。站在馬廄前輕柔地和馬交談的林崖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臉色煞白的秦蕭蕭發了瘋似的從樓上衝下來,一絲猶豫也無,徑直走進馬廄挑了匹新到的良駒,飛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萍水縣衙。

    鄭康、許彥慢了半拍,目送着秦蕭蕭的身影消失,他們才如夢初醒般急匆匆地從馬廄裏牽出兩匹馬來,緊追着秦蕭蕭而去。林崖的比許彥和鄭康慢了一拍,好在這一拍讓李牧趕上了。李牧不由分說地先林崖一步坐上了林崖從馬廄牽出來的最後一匹好馬,追逐着先頭三人離開。

    “王爺,等等我。”遠去的馬蹄聲將林崖的呼喊埋沒在無助的風裏,無奈之下,他只好劣中選優,從馬廄裏挑出一匹看起來還能跑得動的老馬,試圖努力追上秦蕭蕭他們。

    林崖追不上秦蕭蕭。遑論林崖,即使是緊隨秦蕭蕭離開的鄭康和許彥,也只能看着他們之間的距離被秦蕭蕭一次又一次的拉開。不光許彥,就連從小與秦蕭蕭長在一處的鄭康也在心中納罕,從來沒見蕭蕭老大練過騎馬,她居然可以騎得這麼好。難道有天賦的人,真的什麼都能做好嗎?

    一馬當先,騎在最前頭的秦蕭蕭沒有時間思考這些,她一路疾馳,兩邊的樹木一個勁地後退,馬後揚起半人高的塵土,她握着繮繩的雙手不住地顫抖,手指因爲用力泛出青白色的骨節,心臟砰砰直跳,像要炸開似的。然而,這些她都顧不上了,只想着快點回家,快點,再快點。

    在秦蕭蕭渴切的盼望下,終於,美人地近在眼前。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她害怕得勒住了繮繩,不敢面對接下來將要揭曉的殘酷事實。

    美人地的空氣裏瀰漫着一股難聞的沖鼻氣味,鄭康家後頭不停地冒着黢黑的濃煙,秦蕭蕭踉蹌得下了馬,差點把自己給摔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先是見到了臉上佈滿黑灰的鄰居們,他們都用一種同情關切的眼神無聲地安慰着她。秦蕭蕭別過臉,拒絕接受這樣的關懷,因爲她知道這樣的關懷意味着什麼。當年母親爲逃避鄰縣富戶強娶點火燒房時她見到的也是這樣的眼神。而這次,比上次更糟糕。

    在秦蕭蕭後頭趕到美人地的許彥和鄭康坐在馬上,見到了秦家幾乎被燒沒了的屋子。火情已經被撲滅,只有濃密的黑煙還在汩汩地從燒成廢墟的屋舍下面冒出來。李牧和林崖幾乎在同時到達了美人地,風將濃煙毫不保留地吹向他們,兩人被煙嗆得薰出了眼淚,不住地咳嗽。

    秦蕭蕭沒有眼淚,沒有咳嗽,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直直地要走進那堆廢墟里去,好幾撥人想要攔住她,她的力氣此時竟大得驚人,三個男人合力都沒攔住她。秦蕭蕭此刻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她要把阿孃從廢墟里帶出來,不能讓她一個人被壓在下面。

    走啊走,秦蕭蕭到底被人攔住了。瘦削的黎小容擋在了秦蕭蕭面前,她的臉上佈滿了黑灰,眼睛被煙塵薰得通紅,卻怎麼都不肯放任秦蕭蕭再往前一步。黎小容嘴脣輕動,對着秦蕭蕭說出別人不忍告訴她的殘酷真相:“蕭蕭,陸姨沒了。”

    沒了?秦蕭蕭反覆默唸着這個詞,無法將它和阿孃聯繫在一起。明明出門時一切還是好好的,怎麼她去完縣衙回來,就會變成這樣呢?這個疑問盤桓在秦蕭蕭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的頭隱隱作痛,可是她沒有阻止,任由這個疑問在腦中橫衝直撞。黎小容眼含熱淚,悲慼地望着秦蕭蕭。

    秦蕭蕭沒有哭,她的眼中甚至沒有淚光,她就這麼靜默地站在舊時屋前,看着停在廢墟前的那對大燕子。起火時火勢將檐下的燕巢一併吞沒進熊熊火光之中,穴裏的雛燕還沒有學會飛翔,不消說,它們也一併葬身火海了。地上散落着燒得不成樣子的巢穴,地上站着一對悲情的父母,一個哀痛的女兒。這對大燕子在這兒守了三天,離去時哀鳴不止,叫聲悽婉,此後多年,美人地再沒有飛來一隻燕子。

    李牧、許彥和林崖默然站在秦蕭蕭身後三丈遠的地方,幫着來救火的鄰居們圍在院外,惋惜着陸婉的驟然離世,他們小聲地議論道:之前陸娘子自己在家燒紙,旁人見了火光以爲家裏出了事趕忙來救火,沒想到是虛驚一場。偏巧這次趕上農忙,家家戶戶都在地裏幹活,沒一個大人在村裏。還是東頭鄭家的阿虎看到西邊着火去田裏叫來大人幫忙救的火。

    可惜還是太遲了,最近天乾物燥,火星碰着物件,頃刻間就能躥起三尺高的火舌來。還有人在後頭竊竊私語,陸娘子沒的蹊蹺,阿虎說就在起火前不久他見到一個凶神惡煞的生面孔從東面進了村,就是往蕭蕭家方向去的,沒兩炷□□夫,那人又原路折返出去了。阿虎覺得奇怪,跟着那人走了十幾步路,就看見蕭蕭家裏起火了。若是巧合,未免也太蹊蹺了些。

    聽到這些捕風捉影的話,李牧和許彥在前頭悄然交換了眼神。事發突然,一時之間他們也很難判斷這起悲劇是有意爲之還是無心之失。可以肯定的是,這對於秦蕭蕭造成的打擊是巨大的,如今的她眼神空洞而呆滯,了無生氣,好像一塊被人硬生生從樹上鋸下的木頭,浮沉在名爲悲痛的汪洋中。

    黎小容在院子裏守着秦蕭蕭,鄭康和他的父母替秦蕭蕭謝過各位前來幫忙救火的鄰舍。圍在門前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散了,火滅了,人沒了,生活依然在繼續。對於他們而言,明日又是要在地裏忙碌的一日,甚至更爲忙碌,因爲他們得把今日爲來救火而耽誤下的農活補上,地裏的莊稼不會因爲他們的善舉放慢自己生長的步伐,州府裏收稅的長官不會因爲他們的好心容忍一次欠稅。這是生活殘酷又無情的真實之處。

    許彥看着秦蕭蕭形單影隻的寥落背影,心中不忍,他想到了一點,或許能派的上用場,忙走到鄭康身邊,小聲地問道:“可有通知縣衙派仵作過來?”

    鄭康看了一眼燒得不成樣子的秦家房舍,搖了搖頭。無需鄭康多言,許彥明白他想說什麼,燒成這樣,即便仵作來了,恐怕也沒辦法驗出什麼了。許彥剛要作罷這個念頭,李牧在一旁朝他使了個眼色,分明是堅持讓仵作來一趟的意思,他只得堅持道:“還是請仵作來一趟吧。”

    衙役的職責是服從而非爭辯,身爲上官的許彥既然堅持讓仵作過來,鄭康服從就是了,他恭敬地回答說:“是,我這就去請仵作過來。”

    鄭康正要上馬回去縣衙,遠遠地望見一人騎着一匹垂垂老矣的瘦馬出現在美人地,他奇道:“難道已經有人請了仵作過來?”

    因着這個揣測,鄭康從馬上輕盈落下,等着看行來的那人是不是縣裏的仵作。然而,那匹馬走得實在太慢了,鄭康伸長脖子等了又等,終於看清了騎在馬上那人的模樣。

    “鄭衙役,馬上那人可是縣裏的仵作?”許彥問道。

    鄭康搖搖頭,否定道:“不是,是縣衙的周衙役。”周衙役這個時候來美人地,會是爲了什麼事呢?鄭康想不出所以然來,只能等周衙役來了親自問他了。無奈那匹老馬實在不中用,馱着周衙役像是在散步而非馳騁。

    終於,周衙役帶着他的老馬出現在了鄭康面前,鄭康剛想責怪他怎麼選了這麼匹不頂事的好馬,目光一掃,才發現來美人地時自己、秦蕭蕭、許彥和林崖騎走了馬廄裏僅有的四匹好馬,周衙役騎着的這匹,已經是剩下所有馬中最能跑的了。他識趣地閉上嘴,着急想知道周衙役來美人地所爲何事。

    還沒等鄭康開口問詢,周衙役顧不得向家中突遭鉅變的秦蕭蕭致哀,也顧不上向李牧和許彥行禮,他下了馬就着急地走到鄭康面前,急切地問道:“鄭康,你瞧見聶縣丞了沒,他們說聶縣丞半個時辰前來了美人地,我有急事找他。”

    聶縣丞來了美人地?鄭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個時辰前差不多就是秦家起火時,美人地幾乎所有人都過來幫忙救火了,並沒有見到聶縣丞的身影。他回答道:“你確定聶縣丞來了美人地?我沒在這兒見過他。”

    周衙役也納悶了,從未擅離職守的聶縣丞今兒卻沒在縣衙待着,他究竟去了哪裏,他心下煩躁,脫口而出道:“真是見鬼,大牢裏一個兩個的都逃獄,偏偏今天瞿縣令臥牀在家,聶縣丞又不見人影,到哪兒去抓回徐二狗啊。”

    周衙役無心一言,讓在場所有人心下一驚:徐二狗逃獄了?李牧和許彥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在他們的幫助下順利出逃的張世祺,那麼,會是有人幫助徐二狗逃獄的嗎?鄭康被徐二狗逃獄的消息震驚了,張世祺、徐二狗,萍水縣縣衙難道就那麼輕易讓這些犯人來去自如嗎?

    無人注目的角落裏,秦蕭蕭轉過身來,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待她確認這次徐二狗逃獄應該不是出自在場任何一個人的手筆之後,一個出人意料卻合乎想象的念頭瞬間擊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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