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蕭蕭落木 >第37章 欲說還休
    王守謙的死訊傳來時,許彥和林崖正躲在李牧的房中下棋。秋風蕭瑟,船上一日冷過一日,李牧和許彥早早穿上了棉袍,抵禦江上刺骨的寒風,只有林崖倔強地不肯向秋涼低頭,固執地穿着他從嶺南帶來的單衣。

    “王守謙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恐怕他至死都沒想明白自己爲什麼落得一壺鴆酒的結局。”林崖的黑棋被許彥的白棋逼到了死角,趁林崖苦思對策的空當,許彥悠悠地喝了口茶說道,“他的結局早在分化牛李二黨之時就註定了。聖上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不對他動手,是因爲聖上知道朋黨之危勝於宦黨之害,留着他制衡牛僧孺和李詩裕。結果王守謙自己把自己的護身符貶出長安,又把最有可能接替牛僧孺成爲牛黨黨魁的秦悼逼得在長安無立錐之地,灰頭土臉回鄉丁憂。他幫聖上把眼中最大的幾根刺給拔了,聖上自然就要來拔他這根倒刺了。”

    李牧點頭道:“王守謙只知道自己要什麼,卻不知道聖上要什麼,鄭魚注要什麼,他有此下場,並不冤枉。”

    林崖在一旁聽李牧和許彥你來我往地議論着朝局,全然無心斟酌下一步落棋之處,他索性將棋局擱置一旁,全神貫注地聽兩人分析起來。

    “鄭魚注的陰鷙手段,我們已經見識過了。這次讓我驚訝的人,卻是李子訓。”許彥說道。

    “你是指他向聖上進言命李好古帶着鴆酒去王守謙府邸直接將他賜死一事?”李牧想起長安傳來的書信內容,問道。

    “不僅如此,他還說動聖上召回身爲徐州監軍的王守謙之弟王守諺,讓神策軍在中牟縣將他就地正法了。”許彥說,“我本以爲李子訓不過是善解《易經》一書生,沒想到他竟有如此狠厲膽色。這一點,較之鄭魚注,怕也不遑多讓。”

    李牧點點頭,恐怕李子訓不是甘於長久居於鄭魚注之下的人,不然,他不會趁着鄭魚注在鳳翔的這空當,火急火燎地賜死王守謙。

    “可是,鄭魚注和李子訓不是同盟嗎?李子訓爲什麼要急着撇開鄭魚注在陛下面前邀功?”林崖問道。

    “林將軍,這世上可沒有什麼永遠的同盟。你看王守謙才死,之前依附他的幾個乾兒子馬一贄和韋十端已經迅速向仇九州示好,抱成一團了。一棲不兩雄,李子訓和鄭魚注,馬上就要爲了爭權在陛下面前鬥得你死我活了。”

    許彥說着,船體忽然劇烈地抖動了幾下,三人皆沒有防備,各自東倒西歪地撞在牆上,好不容易纔坐起來。林崖看見桌案上棋盤雖在,下到中盤的黑棋和白棋卻不知被這顛簸震盪去了哪裏,不禁懊喪萬分,遺憾地說:“這局棋,還沒有分出勝負呢。”

    額頭在牆上狠狠撞了一下的許彥聽了林崖的話,駁斥道:“林將軍,棋雖然散了,棋局我還是記得七七八八的,這局棋勝負已分,你再怎麼琢磨,也是要輸的。”

    說着,許彥揉了揉自己發疼的額頭,扶着腰回去自己艙裏休息。林崖幫着李牧將艙內散落一地的東西收拾好,重新坐回棋盤前出神,似乎不能輕易自己的失敗,他向李牧請教道:“王爺,這一局我真的敗了嗎?”

    “這局棋是贏是輸都不重要。”李牧往棋盤上放下新的棋子,對林崖說,“你看,棋盤上有了新的棋子,新的一局,很快開始了。”

    林崖似有不甘,問道:“那這一局,算什麼?”

    算什麼?算前奏,算演習,算警告?李牧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世事如棋局局新,即將過去的這一局棋,從始至終都在皇帝和鄭魚注的算計之中。

    除了秦蕭蕭。李牧不無欣喜地想到,像是在無邊夜色裏捕捉到遠處的一絲亮光。

    這局棋,從始至終,只有秦蕭蕭一個變數。

    林崖見李牧陷入沉思,知趣地默默離開,他擡手正要打開艙門時,忽然想到了什麼,迴轉過身子,鄭重其事地打斷了李牧的心事:“王爺,你不覺得蕭蕭姑娘有些奇怪嗎?”

    “嗯?”李牧像是被林崖說中了心事,耳朵沒來由地紅了一圈,他竭力自持,問道,“哪兒奇怪了?”李牧以爲林崖是要和自己說秦蕭蕭一介孤女居然有錢孤身離開萍水縣上路的事情,正要告訴他她是向自己借了十兩銀子離開的。

    不料,林崖開口說的,卻是另外的事情:“王爺,那會在小抱燕山上,徐二狗在和蕭蕭姑娘打鬥時知道了她是陸娘子和秦尚書的女兒,脫口而出說‘不可能,你怎麼可能會是她的女兒,她怎麼會生出你這樣天賦異稟的女兒?’初聽這句話,我以爲徐二狗只是錯愕,沒有想到蕭蕭姑娘這麼快就找到了他,可是這幾天我仔細想想,總覺得徐二狗想表達的不全是這個意思。”

    “你是覺得,陸娘子和秦悼都不是習武之人,兩個不諳武功之人居然生出秦蕭蕭這樣天賦異稟的女兒,有些奇怪是嗎?”李牧聽明白了林崖的意思,總結道。

    對於這點,李牧並不覺得奇怪,書生的後代未必盡讀聖賢書,武士的衣鉢未必盡傳子女,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之輩生出一個根骨清奇的女兒,雖然少見,但是並非全無可能。

    林崖卻不像李牧這樣想,他煞有介事地接着說:“蕭蕭姑娘的武功好,姑且可以認爲她是天賦異稟,常人不及。可是王爺,我們都見過她的馬術,她騎馬馳騁而去的模樣時至今日我仍歷歷在目,她騎馬騎得太好了,出人意料地好,這樣精湛、純熟的馬術我只在一個地方見過——定西軍軍營。”

    原本帶着淺笑在聽林崖說話的李牧收斂了笑容,嚴肅地盯着林崖,林崖堅定地看着他,向他保證自己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定西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李牧已經有近十年的時間沒有聽到有人提起過了。林崖少年入伍時曾經在定西軍待過一年多的時間,後來因定西軍衆將捲入永和宮變,定西軍遭到改編,這才歸入了其他軍麾下。

    定西軍,爲何偏偏是定西軍?李牧心中喫痛,腦中飛速地思考着,若是定西軍中曾有將士教授過秦蕭蕭騎術,是否意味着十年前秦悼與定西軍軍中大將勾結,參與了永和宮變?

    林崖接下來的話否定了李牧的這個猜測:“李神醫在萍水縣的時候,我偶然聽他和我講過一件事,說是一對夫婦心裏總犯嘀咕,總覺得大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因爲這對夫婦都是雙鳳眼,生下來的其他孩子也都是雙鳳眼,可是唯獨這個大兒子天生就是一對狹長的丹鳳眼。這對夫婦找到了李神醫,想要問個明白,李神醫就和他們說,不必多慮,兩個雙鳳眼的父母是可能生出丹鳳眼的孩子的,可是兩個丹鳳眼的父母是決計生不出雙鳳眼的孩子的。”

    話說至此,李牧已經明白過來林崖繞了這麼一大圈究竟想說什麼。他和林崖是見過秦悼和秦蕭蕭長相的,秦悼生着一雙丹鳳眼,秦蕭蕭則長了一對炯炯有神的雙鳳眼。林崖既然開口和他講了這件事,一定已經知道了陸婉的眼型。李牧問道:“你是想說,陸娘子有着一對丹鳳眼?”

    林崖篤定地點點頭,離開萍水縣時,他忽然想起李少賡曾經和他說過的這件事,半是好奇半是無聊地向鄭康打聽了一下美人地哪些人是丹鳳眼的,誰知鄭康和他說,美人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雙鳳眼,除了故去的陸婉是丹鳳眼之外,就連秦蕭蕭也有着一雙迷人的雙鳳眼。

    假若李少賡所言非虛,丹鳳眼的秦悼和陸婉決計不會生出一個長着雙鳳眼的女兒。那麼,秦蕭蕭會是誰的孩子呢?定西軍和她又有着怎樣的聯繫呢?李牧按下心中的疑惑,對林崖說:“長相一事未必作準,李少賡雖然醫術高明,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沒必要覺得奇怪。”

    林崖本就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沒有往別處胡思亂想,他把壓在自己心頭多日的不解和李牧說了,就覺得心裏鬆快多了。他嘿嘿地笑了幾聲,不好意思地撓頭道:“王爺,看來是我想多了,您歇息吧,我回去了。”

    李牧看着林崖如釋重負後輕快的腳步,叫住了他:“林崖,你剛剛和我說的那些話,是否有透露給過許彥?”

    “沒有。”林崖用力地搖了搖頭,說,“許通議哪兒都好,就是有些愛算計。我擔心他知道了這些會利用蕭蕭姑娘。蕭蕭姑娘已經夠可憐了,我不想她因爲我變得更不幸。”

    說完,林崖默默地走出艙內,周到地替李牧關上艙門。李牧靜坐期間,於無人處長嘆一聲,即使許彥不知道這些,他也已經擺了秦蕭蕭一道了。李牧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着的《貞觀政要》,坐到房中隱蔽之處,想要從書中獲得平靜的力量。他打開書頁,只見今日書上滿滿寫着的都是秦蕭蕭、定西軍、莊亦諧、秦悼……

    李牧回想起當時他和秦蕭蕭的對話,一字一句依然歷歷在目,不曾淡忘。他曾對林崖說過:“蕭蕭姑娘會選好自己未來要走的路的,她從來,都知道要什麼。”

    蕭蕭老大,如今你覓得良師了嗎?

    江風送來江岸上無邊樹木蕭蕭而下的落葉聲,似長嘯,似幽咽,將秋的肅殺與蕭條展現得淋漓盡致。

    數百里外,秦蕭蕭擲地有聲地叩首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秋之將盡,冬之將來,週而復始,還待春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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