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蕭蕭落木 >第95章 大隱於朝
    仇府壽宴,長安城外,蒙面劍客,百川歸一。

    原來是他。

    那日在荒僻郊外,秦蕭蕭與這人素不相識,他自遮面容,沒說上幾句話便要與她開打。先時秦蕭蕭以爲這人好武,在暗處見她料理了幾個仇府家奴,一時技癢,想要與自己切磋一番也是有的。誰知在她使出一招乾坤一劍之後,那人招式忽變,招招狠辣,步步都想致秦蕭蕭於死地。要不是關山度機變,妙計智退此人,她或許已經不明不白地喪生於那人的天門十八式之下。

    秦蕭蕭的目光追隨着那雙別緻的緞鞋而去,一點兒沒有留心周圍人們的言語。皇帝落座之後,先前站着的王公大臣、宗親貴戚也都依次落座,宮女們邁着有條不紊的步子,絡繹從兩旁爲衆臣換上花樣百出的菜品。

    宮鞋交織,擋住了秦蕭蕭一直盯着的緞鞋,她不做多想,邁開步子想要上前撥開擋在前頭的宮人,好拉住緞鞋的主人,看清他長得什麼模樣。

    “蕭蕭。”黎小容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了他們身邊,悄無聲息地站在秦蕭蕭身旁,極爲小聲而堅定地喊着秦蕭蕭的名字,喚回她的理智,“不要上前,這是大忌。”

    坐在前邊與衆人舉杯共飲的李牧似乎聽見了後頭的響動,趁着大夥兒將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時,他寬大的衣袖掃過桌角的一碟點心,將無辜的它們灑落在地。秦蕭蕭和黎小容見狀,連忙上前幫忙收拾。

    這一切發生得順理成章,且又是在極短時間內完成的,沒有人留意到站在李牧身後低眉順目的宮女先將從後頭伸出腳,想要上前;爾後光王桌上的點心才適時掉落,從而掩蓋了秦蕭蕭的逾矩行徑。

    “蕭蕭,你怎麼了?”從宮裏出來,秦蕭蕭一直心有旁騖,坐在馬車裏神思不屬,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子發呆,黎小容不知好友發生何事,關切地問。

    黎小容的說話聲從秦蕭蕭的左耳朵進去,很快又從她的右耳朵出來,如今佔據她思考的,是那個穿着華貴緞鞋的神祕男子。起初在郊外見到他時,秦蕭蕭以爲他同徐二狗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癡,見到旁人會使幾招絕妙的功夫便要與人過招;後來見他對自己狠下殺手,秦蕭蕭又以爲他與自己舊日有隙,或是仇九州派來圍追堵截的人。

    看厭了自己的鞋子,秦蕭蕭又把目光挪到近前黎小容的鞋子上,她們二人穿着王府統一發給侍女們的布鞋,藏青底,鞋頭點綴着小小的竹葉花樣。這鞋子看着好看,實則不具實用性,穿着它們走在下着雪的道路上,只消走上一小會兒,雙腳便會凍得通紅,五個趾頭僵直得分不出來縫隙。

    那人的鞋子卻不是這樣。那雙緞子鞋做工精巧,鞋底做了防雪防雨的加厚跟,裏頭夾了厚實的絨裏,很好地保護了穿着者的雙腳。更難得的是,據秦蕭蕭剛纔的觀察來看,穿着這雙鞋子走起路來並不會給穿着者帶來額外的負擔,十分輕便舒適,一看就是出自匠人的手筆。

    能夠穿上這樣的鞋子,出席皇帝在大明宮舉行的新春宮宴,秦蕭蕭可以肯定,他不是像她這樣跟在光王身後以侍女的身份參加盛會,而是光明正大地受到聖上的邀請,名正言順地出席此次宴席。

    既如此,此人的身份可想而知。秦蕭蕭有些懊悔,剛纔那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擺在眼前,她竟沒能瞥見他的長相,不禁脫口而出:“可惜沒能看清他的模樣。”

    “誰?”黎小容聽出秦蕭蕭話裏的遺憾,試探地問道,“你是在說嚴尚書嗎?剛纔在宮宴上我就見你一直盯着他站着的地方,他一動你也跟着想動,還好我把你攔住了。”

    嚴尚書,誰是嚴尚書?秦蕭蕭初聽到黎小容前半句話時一頭霧水,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尚書毫不在意。然而,當她聽完黎小容說的後半句話時,心頭一陣狂喜,真正是應了那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許是發覺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突兀,黎小容解釋道:“我回到光王殿下身邊的時候,見你一直低着頭頂着光王前邊的空地。我正納罕,地上又沒有什麼寶貝,你怎麼看得那麼出神,再一看,就見到嚴尚書站在前邊,想來你是在看他的那雙鞋子。”

    黎小容的這番話,不僅讓秦蕭蕭確認了她所說的那位嚴尚書就是自己苦尋不已的那雙鞋子的主人,更傳遞給秦蕭蕭一個訊息:這位尚書大人對於鞋子的執念,恐怕並不簡單。

    果不其然,黎小容雖然只在宮中待了數月,可是這位嚴尚書愛鞋成癡的癖好,宮人們口耳相傳,已成了宮中公開的談資。人非聖賢,性情不一,各有各的癖好自是人之常情。然而,這位嚴尚書古怪就古怪在他一年到頭,無論颳風下雪,日曬雨淋,每每入宮,一定會穿着一雙嬌貴得不能再嬌貴的緞子鞋面聖。

    有一回,殿前一位剛指派到茶水房負責奉茶的小宮女不慎打翻了茶盞,濺了幾滴茶水到他腳上,髒了他的鞋面。這事雖然錯在宮人,但是換了李詩裕、許隱他們,至多呵責幾句便罷了。不料這位尚書當場翻了臉,指着犯了錯的小宮女破口大罵,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言辭激烈,不堪入耳,簡直不像在森嚴皇城之內,倒像是市井潑皮尋機滋事。

    自來到長安城,秦蕭蕭見識了不少朝廷大員,他們或是許隱那般溫和儒雅,具有長者風範;或如李詩裕沉着冷毅,生有朗逸風姿;儘管秦蕭蕭不想承認,秦悼私德有虧,可作爲一個宦海浮沉的老臣,他進退有度,不失文士風骨。

    這位嚴尚書,倒是朝臣中的一個異類。

    黎小容見原本在車中委頓發愣的秦蕭蕭對自己說的關於嚴尚書的事兒感興趣,搜腸刮肚,又講了樁事情給她聽:小宮女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見惹得貴人發了這麼大一通脾氣,回去立馬央求當時同在陛下身邊伺候的王閬兮王姑娘幫忙。王姑娘曾在尚服局待過一陣子,與司衣司的幾位女官交好,便託人設法打聽,能否找出嚴尚書鞋上所用的緞料,找手巧的宮人做成鞋面,好向他賠禮道歉。

    說來也奇,偌大的尚服局,衆人翻遍整個庫房,都沒能找出這樣一種緞料來。聽尚服局上了年紀的嬤嬤說,這料子華而不實,只在永和年前短暫地時興過一陣子,之後就束之高閣,沒人再用了。

    “那那個小宮女,後來受到責罰了嗎?”秦蕭蕭不禁爲這位素不相識的宮人的命運揪心起來。

    黎小容笑着說:“沒有,有閬兮姑娘在,陛下都不曾怪罪,嚴尚書又怎能開口懲戒她呢。礙着陛下的威儀,嚴尚書雖然惱怒,但是沒有再追究,只是之後每次輪到給他上茶,宮人們都推三阻四的不肯過去,生怕一個不小心,髒了他金貴的鞋子。”似乎是想起什麼舊事,黎小容說話的聲音低了下去,遺憾地嘆着氣,“再惹事,可就沒有閬兮姑娘費心爲她們從旁周旋了。”

    正說着,先前一直平穩行駛着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黎小容一時不防,重心不穩,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前頭栽過去。眼瞅着黎小容的腦袋就要撞上車內的門框了,秦蕭蕭眼疾手快,一手抱住黎小容纖細的腰肢,一手提前放到門框上,好預防黎小容撞到上面。

    好在王府的車伕駕車多年,面對突發情況處變不驚,馬車及時地停了下來,沒讓車裏的人們受傷。天子腳下,繁華鬧市,發生了攔下了光王府的馬車呢?秦蕭蕭收回原本打算保護黎小容的右手,往自己腰上一探,確認自己清早出門時帶上了兵刃,隨後用目光示意黎小容在車上安坐,自己下了車,前去一探究竟。

    秦蕭蕭一下車,就見到先頭光王車駕上的車伕也從車上下來了,悠閒地站在馬兒的身邊,充滿愛意地撫摸着它烏黑髮亮的毛皮,安撫着它的情緒。秦蕭蕭原先緊繃着的身體放鬆了些許,左右環視,一步步走過李牧的馬車,走到了車隊的前面。

    原來是前頭的路面因爲連日大雪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馬蹄一碰到那冰層,就止不住地打滑,如此幾次,馬兒害怕,便不肯再往前去了。秦蕭蕭走到前面的時候,只見原先騎在馬上的林崖已經在冰面上組織大夥兒一塊掃雪鏟冰,好給過往的車馬行人清掃出一條道來。

    見無大事發生,秦蕭蕭放下心來,將一直貼近兵刃位置的手從腰間挪開,順手抄起一把沒人撿拾的禿柄鏟子,走到林崖身旁,幫着忙碌的大家夥兒一塊除起冰來。

    風將馬車上的簾子吹開了些,有人將腦袋湊到了窗戶邊上,看着林崖和秦蕭蕭兩人的身影,在前頭一邊忙碌着,一邊談起話來。此番事有不巧,半道上橫生枝節,不知會生出怎樣的變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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