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整整一天,直到酉時,皇帝才坐到了西暖閣的書房裏,御茶膳房馬上就送來了普洱茶湯,他近日極易疲勞,每到晚間都需一壺濃茶來醒醒神。

    膳房的宮女剛要離開,皇帝便問起:是否來了新人?宮女且說,內務府確實安排來了一個新人。

    內務府安排的人?那定不是自己說的那位了,母后難道是察覺到了什麼?皇帝一陣晃神思忖起來。

    想曹操,曹操就到。

    德祿此時進來了:“皇上,勤兒姑娘來了,說是太后娘娘命她送燕窩湯過來的。”

    “叫她進來吧!”皇帝從炕上坐直了身子,隨手拿起一本書。

    午後小六子來傳太后話說:近日皇帝國事操勞,太后的膳房特製了燕窩湯,酉時正刻,要勤兒送到養心殿的西暖閣書房去。

    安勤忐忑了一天的心終於落下了,看來太后並沒有把她調到養心殿那邊去。

    一到點,她便去壽康宮膳房取了燕窩往養心殿去。這條路線她比較熟悉,前兩年皇帝生病時,她來來來回回的走了幾十趟,想到自秋獮回宮後再未曾見過他。

    但這養心殿的西暖閣,她卻是頭一遭進,站在外間候着時,一雙眼好奇的四處張望起來。

    茶几上供着一柄木根如意,旁邊放置着一隻白色瓷瓶,內插幾根乾草棍子,而另一個青白色瓷盤中則放着幾個紅豔豔的石榴。

    這外間設計最趣味的是:在西面的牆上,居然掛着一整面牆的落地水銀玻璃鏡,把小小的隔間從視線上擴大出了一倍的空間!

    鏡子裏倒映出白底藍花的地磚,整齊劃一,如同鋪了地毯,她腳下的花磚朝鏡中一直向前延伸,就像是站在一個進深很長的房間中一樣。

    在東牆上一副圓形貼落畫,同時也清晰的投映在了西牆的鏡子裏。

    畫中有兩人身着漢人袍服,他們站立於畫面之中、松樹之下,年長者手持一枝花;年輕者一手接過枝條,他手扶着竹子,盡顯謙卑之意。

    而此刻,在鏡中,卻多出了一個安勤。

    彷彿她也走進了這畫中的庭院,身着淺綠色的宮裝,清新亮麗的與年輕男子並肩而立。

    她在鏡子前端詳了良久、恍若隔世,其實她差不多已經忘了自己的樣子。

    鏡中那人,雙手託着紫檀木鑲玉桃方盤,正微微斜着頭,眼中閃爍着驚奇之色。

    這個十九歲的女孩,約莫身量已經超過一米六,傳統中國風的鵝蛋臉上一雙眼睛時而瞪得渾圓,時而眯成兩道彎月,略爲豐潤的嘴脣卻繃成一條縫,這樣她就能在白嫩的臉頰上擠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來。

    說來也奇怪,安勤早已經發現如今的長相終究與從前是不相同的,但不知爲何,她的嗓音卻是和從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的。

    她定定的站在那裏,與鏡中女孩對視着。她們兩人好像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你究竟是誰?

    就在“她們”兩人猜疑揣測之時,德祿出現了:“姑娘,皇上讓你送進去。”

    他拉開了紅木隔門,安勤便低下頭進了屋。

    她進了門,才走了兩小步,就發現已到了炕邊,自己的綠色裙襬直接掃到了皇帝的藍緞面皁靴上。

    安勤趕緊退了一步:“勤兒恭請皇上聖安!這是太后娘娘爲皇上準備的燕窩,說是宮裏最最好的。”

    “放下吧,”皇帝說着繼續翻着書。

    她輕手輕腳的把盤子放在了炕中間的紫檀矮書桌上。

    這間斗室就是皇帝的書房?

    這隻怕是紫禁城裏最小的房間吧!除了窗邊的木炕上有個寶座軟墊,上面放置着一桌一矮櫃,左側牆面上裝飾了幾隻五顏六色的壁瓶。

    儘管書房面積的很小,景色卻是別緻。

    軟墊寶座的左側是一個超大玻璃窗,佔據了整面南牆。採用大窗借景的方式,那庭院中疏疏落落的佈置着幾堆不太高的玲瓏湖石,配合着花草綠竹,形成了一方微縮山水的意境。

    正所謂“一拳代山、一勺代水”,讓人想到了東坡先生最愛的搭配:奇石與竹。

    書房主人只需在這書房的小小方寸之間,既可賞春日之花,又可觀冬日之雪,還能體悟詩人之情,真是巧妙之極!

    安勤恍然:這莫非是歷史上著名的三希堂?!

    她驚奇的擡起頭朝四面張望起來,卻並未見到任何匾額與題字。

    “你在看什麼?”皇帝見她從進來起,一雙眼就在不安分的四處亂瞄。

    “勤兒剛纔是在觀賞皇上的書房呢!”安勤低下頭回答答道。

    “那你且過來,再瞧瞧朕讀的什麼書?”皇帝伸手就遞給了她。

    這是一本顏色極爲豐富的畫冊。

    第一幅畫上:在正中畫有一個分腿站立的男人,不,應該是有兩個對面相擁的人物,另一個是紅顏色的女人,她單腿站立,將另一條腿和雙臂親密掛在站立者的身上,四周皆是雲朵和鮮花。

    安勤前世是有常識和經驗的人,自覺一股熱氣就衝上了臉,這人難不成是在看春宮圖?!

    她假裝鎮定的又翻到了第二頁。

    第二幅畫上:在正中畫着兩具翩翩起舞的骷髏人,森森白骨與黑色、血紅色的背景對比鮮明,格外驚悚,四周也皆是妖魔鬼怪的造型,一幅羣魔亂舞。

    恐怖又詭異的畫面,讓安勤毛骨悚然。

    皇帝用一隻手支着頭,好笑的看着她的臉如開了染坊似的,一會紅一會黑,也不知在想什麼,便問道:“你說說,這畫的是什麼?”

    安勤不想再看第三頁了,這些混亂又血腥的畫面太難入目。

    她輕輕將書合上:“回皇上話,勤兒覺得這是警示人們:縱慾之事不可爲。”

    皇帝一聽倒生了興致,問道:“何爲欲?”

    “常言道:七情六慾,皆是欲。勤兒以爲這畫中之意便是:若無度放任身心之慾,必將害人害己,最終淪爲人間白骨。”安勤將兩幅畫的內容,解釋成前因後果。

    “那何又爲放縱?”皇帝接着問。

    “勤兒以爲,凡事都應適度而爲,適度的欲皆是人倫,於身心皆有益處;過度的欲則是背離人倫,於身心百害而無一益。”過猶不及,這算不算老生常談。

    “你說的,與此養心殿名的由來甚是相似。養心二字出自《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慾’,即是,修身養性的最佳方法便是減少慾望。”皇帝接過畫冊放到桌上。

    他繼續說道:“這第一幅畫,是密宗的本尊神——歡喜佛,說的是曾經婆羅門教的國王嗜殺成性,釋迦牟尼佛的信徒化成一位美女,用美色征服了國王,讓他皈依佛門,成爲了佛壇金剛的主尊;第二幅畫,是勝樂金剛的護法——屍託林主夫婦,他們告誡世人:生老病死乃世間之道,若妄生執着之心,將永受輪迴之苦。”

    “朕是想,把這宮內佛家與道家的書畫藏品分類著錄,辯僞存真,以保子孫後世傳承。”原來這是一本藏傳佛教的畫冊呀!

    安勤不禁爲自己之前齷齪的揣測而羞愧,連忙說道:“勤兒是妄自評論了,還請皇上恕罪!那,皇上的這本集佛、道精粹的收藏之書可有名字?”

    皇帝笑着說:“叫《祕殿珠林》可好?”

    “嗯,在一座神祕的宮殿裏珍藏着珍寶如林!這個名字很有詩意,也朗朗上口!”這到底是發奮讀書幾十年的人,隨便編個書名都很有詩情,要是讓安勤來取名,估計就會直接叫做《佛教圖畫彙編》。

    不得不承認,愛新覺羅家族的出色素質在皇帝身上體現無餘。

    他有着極高的智商、強大的自制力、無窮的精力、無比精明的頭腦和難以扼制的進取精神。除了,個性有點難以相處,其實皇帝的各種想法和做派,她還是十分敬佩和欣賞的。

    兩人心平氣和的聊了一會,心情都不錯。

    皇帝也不再問起調她到御茶膳房的事了。

    待他喫完了燕窩湯,安勤就收拾好食具,他便繼續開始翻看圖冊,淡淡說道:“你轉達母后,壽康宮的燕窩確實是比養心殿的好,兒臣謝母后關愛。”

    安勤跪安後就往慈寧宮回去了,心想着:壽康宮的燕窩爲什麼比養心殿的好呢?看來皇上確實孝順,他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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