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在豐京算不得一流世家,但好歹有個二品大員,馬車的品級還是十分可觀的。

    姜笙屁股坐着素錦軟墊,胳膊枕着四方小桌,出於禮貌沒有觸碰桌裏的東西,但想來應該有不少糕點茶飲。

    “這個馬車真舒服。”她評價,“比扶風哥哥的馬車還要舒服。”

    許默失笑。

    這是自然,安水郡數一數二的王家,到了豐京,也不過是隨處可見,一抓一大把。

    若是王扶風身子爽利,從童生考至進士,或許有振興家族的可能性。

    可老天爺就是見不得有太完美的存在。

    想起那個弱柳扶風的翩翩公子,許默在心底嘆口氣,決定提筆寫上自抵達豐京後的第三封信。

    信裏提及最近的科舉舞弊案,自己的心思變化,以及兄妹各自不同的成長。

    等蓋上信戳,交給郵驛,就會有人帶着豐京無數遠遊人的思念,趕往四面八方。

    過上半月有餘,安水郡王家大宅處理完事務的少年,就會藉着他的眼,看遍豐京人情世故,覽完官場跌宕起伏。

    末了,將信捂在胸口,露出豔羨而不得,思念終迴應的笑。

    很快抵達二進小院。

    別人家的馬車雖然舒服,但終歸不屬於自己,姜笙也只能小而謹慎地摸上兩把,跟在許默身後下了馬車。

    溫知允和長宴陸陸續續蹦下來,由姜四把馬車還去齊家。

    “姜三呢?他不是早就回來了嗎?”姜笙奇怪地探頭。

    許默同樣疑惑。

    長宴抿着嘴淡淡道,“我讓他去辦點事。”

    沒走丟就行。

    姜笙知道五哥神祕,也知道五哥心眼子多,有些事情五哥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不說。

    反正都知道,五哥不會傷害他們。

    小胖妞拎起裙襬,風風火火地衝進小院,嚷嚷着再來碗餃子。

    許默步履稍遲,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五弟,“小五長大了,也開始瞞着哥哥們了。”

    想當初,還是長宴千叮嚀萬囑咐許默,不要隱忍不發,不要以保護爲名欺瞞。

    結果輪到他自己頭上。

    面對大哥的質問,饒是長宴有上百個心眼子,也感到了愧疚。

    無奈這事兒真講不出口,他也只能瞄了眼門口的小藥箱,露出羞赧地笑,“大哥,僅此一次,絕無以後。”

    許默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甩袖進院。

    這就是默認了。

    長宴立在門口,無奈淺笑着搖頭,正準備落門栓。

    外頭突然傳來馬車聲響。

    今天是大年初一,要不是出了捉刀人的事件,所有的豐京百姓都應該聚在家中,歡慶一堂。

    就算是上了金鑾殿的重臣,這會也該到家了。

    誰還能在大年初一趕車路過二進小院,莫不是那遊歷在外的二哥歸來了。

    猜歸猜,眼見爲實。

    長宴扭過頭,瞧見一輛灰撲撲快要散架的馬車,一隻瘦骨嶙峋累到蹣跚的馬兒,還有三個交疊歪坐睜不開眼的人。

    左右兩個是高家兄弟,正中間的那位不是他們心心念唸的二哥又是誰。

    他手中的門栓落在腳上,砸到腳指也渾然不覺。

    隨着高大萬勒停馬車,長宴扭過頭,發出此生最爲高昂的聲音,“二哥回來了。”

    “噗通。”

    “撲騰。”

    “嘭。”

    三道響聲傳來。

    姜笙衝在第一個,新衣裳的裙襬上溼漉漉的,許是打翻了碗。

    溫知允緊隨其後,胸口上有淺黃色的粉末,應該是打翻了藥箱裏的金瘡藥。

    許默最沉穩,但也步履急促,袖擺上隱約能看見大塊的濃墨。

    掐指一算,鄭老二此番離去近兩月,沒有一點消息送回來。

    雖然他經常遊歷在外,雖然他吹噓經驗豐富,雖然他有高家兄弟作陪,但在家人的心裏,他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年前姜笙總是踮着腳尖翹首以盼,聽見馬車聲響一次次衝過來,再失望而歸。

    大年三十晚上許默還暗自琢磨,要不要親自去趟河南郡尋人。

    就連溫知允都怯怯地問了好幾次,“二哥不會在外面出事吧?”

    如今,隨着長宴這嗓子,所有人的心都放回了肚子裏。

    姜笙最爲歡快活潑,拎着裙襬嚷嚷,“二哥這個壞蛋,讓他早點回來過年,非要卡個大年初一,三十的餃子都沒喫上……”

    剩下的話沒說出來。

    小姑娘在看到凌亂的馬車上三個灰撲撲的身影后,怔立在原地。

    鄭如謙不是沒有遠遊過,大家都做好心理準備,他回來會瘦一點,會喫點苦頭。

    可誰能想到,當初那個面闊口大的豐朗少年,竟然瘦到只剩把骨頭了。

    他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寬闊的下巴竟然也尖銳起來,眼眶極度凹陷,嘴脣蒼白泛起層層死皮,比當初自我放棄的王扶風也不逞多讓。

    可王扶風一直病弱,鄭如謙卻是活蹦亂跳,白淨圓潤的。

    她的二哥哥,在外頭這倆月,究竟遭受了些什麼呀。

    姜笙的眼圈紅了,鼻頭酸了,數不清的痠麻從喉管往外延伸,讓她說不出來話。

    偏鄭如謙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心心念唸的妹妹,咧嘴一笑,“小姜笙,三十是年,初一也是年,二哥沒食言,二哥回來陪你過年了。”

    哪怕代價是他連喫三天干糧,哪怕需要不眠不休,哪怕累到筋疲力盡,哪怕瘦到渾身都是骨頭。

    但他回來了。

    鄭如謙脫相的臉上滿滿都是驕傲,他慢慢地直起身,想要跳下馬車,給大哥小弟們來個擁抱,卻在踩地的瞬地的瞬間眼前一黑,悶頭栽下。

    “哥哥!”

    姜笙隱忍的淚終於宣泄出,她尖利地呼喚直衝雲霄,拼勁全力撲上前。

    同一時間。

    江家其樂融融的團圓宴上,江承願猛地站起來,耳邊那聲淒厲的“哥哥”彷彿依舊迴盪。

    “哥哥,怎麼了?”江承歡聽到動靜,奇怪地看過來。

    江承願掏了掏耳朵。

    奇怪,妹妹的聲音一直是溫柔且細軟的,但剛剛那聲哥哥,卻哭地他靈魂都在顫抖,恨不得把心肝肺掏給她。

    可再仔細聽,又什麼都沒了。

    “沒事,也許是出了幻覺。”江承願解釋,目光落在江承歡新戴的珠寶頭面上,又掛起驕傲,“哥哥送你的新頭面,好看吧。”

    “好看,好看極了。”江承歡嬌俏地笑,“哥哥送的最好看。”

    江承願滿足地笑了,從懷中又掏出一錠金子,“這是你的隨年錢,我們的小承歡,要年年快樂,歲歲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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