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恆與江承願帶着滿身鮮血的大軍衝到城門口,就止住了步伐。

    不知道誰舉起火把,四周明亮如白晝。

    倉皇出逃的韃虜,與殺氣騰騰的大渝將士,在這一刻四目相對。

    雙方的人數也好,戰況也罷,此刻不再被夜色籠罩,成爲明面上的籌碼。

    “韃子果真是鐵了心拿下關錦線,竟然又籌齊十萬人馬。”姜一滿臉後怕,“幸好咱們提前埋伏,折損他們部分人手,否則真衝過來還了得。”

    其實大渝將士也有十萬之多,只是馬匹數量欠缺,真打起來會喫暗虧。

    就連追擊,也追到門口就適可而止——韃虜只是被伏擊受驚,實際上的戰鬥力仍在,草原上的馬匹保證他們進可攻退可守。

    亮出來雙方人數,更像是心理上的作戰攻略,是一種明晃晃的示威。

    “你們……你們伏擊我們。”安達三王子果然又驚又怒,“虛僞醜陋的大渝人!”

    真論起醜陋,惡意回伏,進攻他人家園,傷害無辜性命的韃虜還要排在前頭。

    江承願跟方恆都懶得因爲這種事情浪費口水,將目光落在三王子身畔的兩個人身上。

    不管怎樣投敵,怎樣叛國,人種和血脈改變不了。

    同爲“醜陋的大渝人”,祝長煜與方遠又待如何?

    安達三皇子脫口而出以後,也注意到了兩人,只是前有進攻關錦線落敗,後有夜襲受伏,視作寶貝的陣法圖並沒有發揮出太多用處,總免不了遷怒。

    “你們大渝人就是如此,打不過我們,總愛用些奇奇怪怪的手段。”他怒喝,“難道就不能光明磊落地一戰嗎?”

    祝長煜嘴脣抖了抖沒說話。

    方遠扭頭看過去,“三王子,夜襲是什麼光明的手段嗎?”

    安達三王子語塞,他身畔的謀士煽風點火,“你這個大渝人心真壞,說不定今天的損傷就是你們的謀算,是你們坑害的。”

    “對對對,是我們讓你夜襲關錦線的。”方遠有些不耐,“也是我們挑中的關錦線。”

    謀士同樣語塞。

    兩人交出來方家陣法圖以後,因爲缺乏信任,並沒能進行任何指手畫腳。

    關錦線是安達三王子挑的,夜襲關錦線是謀士們商量出來的,到最後只是通知祝長煜與方遠罷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三王子站出來打圓場,“還是先面對醜陋又可惡的大渝人吧。”

    夜襲失敗,還被對方伏擊,即使韃虜尚存戰鬥力,士氣也已經被打滅。

    對方站在城門下不說話,更讓安達三皇子懷疑,狡猾又可惡的大渝人是否有什麼後手。

    比如新的埋伏,又或者援軍。

    “大渝人。”他揚起聲音呼喚,“爾等竟然進行伏擊,傷我同胞性命,誓要你拿頭顱來換。”

    這是激昂士氣常用的話術,雙方你來我往幾次,很可能再次打起來。

    但沒想到兩名小將根本理都不理,仍舊直視祝長煜跟方遠。

    那目光帶着審視,帶着責備,帶着不解,帶着怨恨。

    幾乎瞬間,祝長煜的臉就火辣辣的,漲紅到無以復加。

    再看方遠,同樣五顏六色,手足無措。

    這人吶,賭着一口氣背叛的時候,誓要活出人樣來。

    親眼面對同胞慘狀,良知就會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無時不刻地煎熬內心。

    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天明。

    無數個慘死的將士伏在他面前,一聲聲地呼喚,一聲聲地質問,“爲什麼……爲什麼呀。”

    “爲什麼?”這一聲不再是臆想,而是方恆十足的中氣,“二殿下,爲什麼?”

    “爲什麼要背叛家國,爲什麼要傷害無辜百姓,爲什麼要成爲敵人的劊子手,爲什麼要丟棄自己的良心?”

    “你告訴我,爲什麼?”

    “因爲這個國家對我不好。”祝長煜終於擡起頭,眉眼依稀有天家的模樣,“因爲所有人都對我不好,因爲不公,因爲我想要活出個人樣。”

    “天家對你不好,鞠娘娘對你不好,後宮對你不好,你可以懷恨可以奪權可以大逆不道,但邊疆將士有什麼對不起你的?無辜百姓有什麼得罪你的?你爲什麼要叛國?要反過來傷害你的族人!”方恆厲聲喝回,“不管多少人對你不好,你仍舊是喫着這個國家的糧食長大,不是嗎?”

    是……

    但是……

    祝長煜雙拳緊握,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他人,“我的人生被黑暗包裹,從未見到任何光亮,我想要摘下太陽的資格,無論用什麼手段。”

    奪權是手段,叛國也是手段。

    最後的目的,都只是讓自己擁有絕對的權力,絕對的尊重。

    方恆沉默了瞬,“都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也沒有好運地遇見姜笙,只是二殿下,你說你的人生沒有任何光亮,是真的沒有嗎?”

    “燕皇后那麼獨善其身的人,卻仍舊幫你出手驅趕走小太監。姜笙那麼被算計,卻仍舊願意載你去醫館。”

    “還有那個直到現在,都惦記着你的太子殿下……”

    他的聲音微弱下去,江承願朗聲接過,“二殿下,無論怎麼樣,都不是叛國的理由,你背叛了生你養你的國家,也背叛了你的種族身體髮膚,做個逍遙富貴的王爺不好嗎?爲什麼非要走到這一步。”

    “做富貴王爺?怎麼可能。”祝長煜笑了,“我可是謀逆的人,我要殺了我的兩個兄弟,間接害死了大皇子跟鞠娘娘,誰會饒了我?誰會讓我去做富貴的王爺。”

    從決定奪權的那天開始,他們就沒有退路了。

    對大渝王朝的將士們來說,兩個人是叛徒,是逆賊。

    對祝長煜跟方遠來說,他們只是借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達成目的,改變殺頭的命運。

    雙方立場不同,情緒見解自然也就不同。

    也許現在大渝的百姓會憤恨,會咒罵,但只要站在巔峯的位置,掌握史官的性命,歷史自然由勝利者書寫。

    這是祝長煜最後的堅持,也是他內心受到戰爭衝擊後仍舊穩立的關鍵。

    江承願嘆息着沒有說話。

    方恆卻在此時笑了,“二殿下……誰說謀逆就只能被殺頭?”

    “你就沒想過,天家爲什麼一定把皇位傳給太子殿下,而不是其他皇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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