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宣平侯讓步道:“我會派人將他接回侯府……”
“若有人去接他,接到的只會是他的屍體。”
高寄像一隻長出犄角的小獸,以犄角全力對抗着宣平侯。
已退步的宣平侯終於忍不住道:“你已經害死了一個弟弟,難道你還要另一個的命?”
高寄不語,但他眼中的冰冷已說明了一切。
雖與他分開十幾年,但宣平侯知道這個兒子心性最是堅韌,現在更添了一樣……冷血。
他要爲宋幼棠報仇,就必不會放過兩個弟弟。
若再在高博的性命上糾纏,只會越談越僵。
宣平侯按下此事,轉而道:“爲個罪臣之後,你可以不顧念骨肉至親。但,高寄,你的前程也不要了?”
“我離府幾月,你都做了些什麼?”
宣平侯逼近他,“查賑災銀案,投靠太子,幫扶太子,搶奪三皇子的差事,得罪顏如海……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你可知曹家鐵了心要將三皇子推上太子之位?你可知顏如海也有意參與皇子奪位之爭?”
“三家角力,你一個小小四品,摻雜其中,等着粉身碎骨嗎?”
“你不要命,還要將宣平侯府都置於炭火之上?”
“顏如海找你還是曹家找你了?”
高寄輕笑,眸光戲虐。
“若非我多事查賑災銀一案,宣平侯爺,你與你的嫡子能順利交託差事,能平安回來?能受賞?”
他目光清正,聲音清越。
“我觀朝堂,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的皆是男兒。文官是閱萬卷書,聆聽聖人言,雙目看過歷史興衰,感悟過忠臣傲骨的。”
“武將,比如侯爺您。”
他目光看他,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是提刀持槍取過敵首,沐過鮮血,聽過戰場刀戟戰馬嘶鳴百骨哀哭的!”
“怎麼如今卻怕了盜取百姓救命銀的奸臣?”
“侯爺怨我查案惹怒顏如海,危及您的尊位,您的榮華富貴。”
“凌源雪災,凍死餓死,至今猶未有片瓦遮頭的百姓,他們就該死,該單衣立於風雪嗎?”
高寄聲音似一曲激昂的破陣曲到了最高潮之處,令人熱血激盪。
“三皇子、曹家,以天下百姓生計作爲權謀爭奪的籌碼,我如何搶不得?”
尊貴了半輩子的宣平侯何時被人這麼幾乎等同於指着鼻子罵?
更何況這人還是他的兒子。
與他關係並不好的兒子。
“太子弱懦無能,本就非儲君之選。你靠着手段成爲如今東宮最倚重之人,你敢說,你沒有私心?沒有野心?”
“我有又如何?”
高寄聲厲,目光驟變,眸中似邊關無數個疾風驟雨的夜,有摧天滅地之勢。
“哪個當官的沒有野心?”
“我有私心,我有野心,我想權傾天下,我想一人之上萬人之下!”
“但我不會,縱山虎擷取萬民血肉,不會醉心奪位爭功。”
“太子無能,但皇孫思敏,聰慧機敏,若有人引導,可堪大任!”
他看着自己畏懼權臣而退縮的父親,眼含嘲弄。
“我要做權臣,而非奸臣。”
可他不會做大惡的奸臣。
權臣、奸臣。
雲泥之別。
握着權柄的人不一定會變壞,但對百姓敲骨吸髓的奸臣,一定是惡。
“放肆!”
宣平侯的耳光終是落在了高寄臉上。
盛怒的一巴掌之力饒是高寄臉也被打得腫起來,臉上的拇指印清晰可見。
“權臣奸臣好分,卻不知侯爺這等向奸臣搖尾乞憐的,後世史書會如何撰寫?”
他眸含譏誚,“侯爺凌源歸來時,百姓夾道相迎,鮮花鋪路,侯爺心裏想想覺得自己可配?”
“滾!”
宣平侯終是怒吼到。
高寄冷哼,利落轉身。
“作爲父親,想你活着。”
跨過門檻時宣平侯道。
高寄步子微頓,“行屍走肉的活着?託您的福,那種滋味我已過了十數年。”
“這一生,我只爲我的心而活。”
見高寄依然不聽勸,宣平侯目光變得陰惻惻的。
“若沒了宋幼棠呢?寄哥兒,你是否會聽話一些?”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京師的第一場春雨,細弱的雨絲自天空飄下,柔柔的落在京師各處。
急促的腳步聲自樓上而下,闖入那一簾春雨中。
高寄回到停馬車的地方,卻只見馬車。
趙卓、長慶,乃至宋幼棠都不見了。
風吹起車簾,裏面端坐的香軟美人兒已無蹤跡,好似化爲天地間的一縷香氣。
棠棠!
高寄心頭氣血翻涌忽的嘔出一口鮮血來,他顧不上自己,擡腳搜尋。
滿城春雨從小轉大,潤溼了他的髮絲與天青月袍。
貴公子好似失了方向的乳燕,急切辨別方向又無處尋找。
某個小茶樓之上,兩道目光看着他在那一處尋找着呼喚着,從他的背影和悲愴的呼喚中清晰品味到絕望與慌張的滋味兒。
“公子!”
宋幼棠不顧壓在脖子上的長劍,大喊出聲。
說話時脖子微微一動,劍鋒擦出一道刺目血痕。
街巷之中的人倉惶回頭,隔着煙雨重簾,見得這一世唯一想要的灼灼棠花。
趙卓收劍歸鞘下了茶樓,與底下跑來來的高寄樓上樓下對視。
高寄似淬了寒冰的眸子看得趙卓心中一凌。
“侯爺讓小的對公子說,他本可以殺宋姨娘卻不殺。可公子您,卻殺了他的兒子。”
哪怕他們罪有因的宣平侯也依然會因此記恨他。
如此攻心之術,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許會有效,但他是高寄。
“那我生母呢?”
“請趙叔叔轉達侯爺,若侯爺要求個公平,那麼,”他眸色愈發冷冽,趙卓心中一緊。
“他若能讓殺死我生母之人償命,高寄,也願給他愛子償命。”
春雨潤如酥,這一方天地卻好似被冰封了上千年。
“公子何苦與侯爺如此?”
高寄眼中嘲弄即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