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躺在地上,熾熱的身體緊貼在冰涼的木板,狂跳的心臟仍未平復,連氣息也十分混亂,安德婭感到自己雙頰溫熱,整個人似是飄浮在雲朵,愉悅又放鬆。時間被放慢,五感卻被放大,她感到弗里德里希滾燙的指尖在她臉上游走,像是準備作畫的藝術家。

    “你醉了。”他的聲音很低沉,尚帶着些迷離醉意。

    遠方的烏雲不知在何時散開了,繁星點點落在他們身上,安德婭伸出手在虛無之中揮動,卻還是留不住一縷月光。她把手收回來,扯過沙發上的毛毯覆蓋在赤|裸的身體,“所有人都醉了,不是嗎?這是個瘋狂的世界。”

    弗里德里希用手肘半撐起身體,斜斜地看着她。他的眼尾帶點紅,眼簾還是半闔着,整個人慵懶放鬆,“t’asd’beauxyeux,tusais?(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你知道嗎?)”

    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在巴黎聖母院前他對她說了《霧港碼頭》中的這一句,只是現在聽來則多了幾分纏綿。藍色的眼眸一下子撞進她心裏,她覺得自己會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

    “嗯,我知道。”她笑了笑,從弗里德里希身邊抽過捲菸月咬住,“幫我點火。”

    “你答應了我不抽菸的。”

    “最後一根了,弗里德里希。”她的語速很慢,“今天可是抽菸的好日子。”

    打火機的火焰躍起,光影在他們之間浮動,似是世上只剩下他們。初秋的巴黎並不算冷,可是壁爐的柴木已經燒得暖暖的,安德婭坐在旁邊,抱着一杯暖暖的紅茶,任由思緒在放空。

    “我們一起逃走吧。”

    身後懨懨的聲音傳來,安德婭瞥了他一眼,眉眼間帶着促俠,“怎麼了,你想要做逃兵嗎?”

    “逃兵倒是做不了,但是我們可以離開巴黎。”他坐到她身旁,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就這麼一回,弗里德里希想要自私任性一次,他想安德婭留在他身邊,“我喜歡你。”

    “我知道,你說過了。”

    “不只是情人間的喜歡。”

    壁爐彈出幾點火星子,清脆的聲音在靜夜中尤其明顯,安德婭盯着手中的杯子,靜默了片刻,才問:“那是什麼樣的喜歡?”

    “你知道的。”他抿脣一笑,閉上眼睛,靠在她身上,“就是普通人的喜歡。”

    安德婭的身體僵硬了片刻,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是嗎?”

    “是的,我喜歡你,安德婭。”他捉住安德婭的手,俯頭輕輕吻下,“跟我一起逃走吧,好嗎?”

    我喜歡你。她覺得也許此刻自己應該回應他,內心叫囂着的分明是與他一樣的情愫,甚至連她的行爲也表明了她對他的感情比情人還要多,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她壓了回去,有些事情大家心裏清楚就夠了。她只問道:“到哪兒去?”

    “德朗西。”

    “只有我們兩個?”

    “嗯。”他輕柔地吻在她耳垂,“就你和我,我們逃出巴黎。”

    安德婭十八年來從未離開過巴黎,也沒有想過要逃去哪裏,即使在淪陷前也沒有要離開的念頭,但是當身上傳來他的溫度和氣息,便鬼使神差地道:“好,我們一起逃走。”

    月光灑落,晚風還在吹,壁爐前的兩個身影互相依偎,孤單又平和。好像她和弗里德里希都是同一類人,在亂世中拼命掙扎,卻又一次次失望,失望至極,然後便一同墮入了無可挽回的局面。但是他們都不是壞人,不是嗎?她只有在他身邊才能稍微喘息片刻,纔可以躲在角落裏被世界遺忘。

    這晚他們被遺忘在巴黎的公寓,只餘下對方的擁抱和還在燃燒的壁爐。

    秋風吹了沒幾天,熱浪便又來襲了。枯葉鋪滿了鵝卵石的大道上,有幾片飄進露臺上,外面樹木的枝頭光禿禿,一片秋意盎然的景象,然而與此格格不入是空氣中的悶熱和和侷促,那怕只是歇在露臺上都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

    搖椅在陽光底下緩緩晃動,安德婭的手上攥住一條紅絲帶,神色怔忡。這分明是她送給艾利諾的那條紅絲帶,本該與那少年留在了某個旮旯中。可是現在卻回到了她的手上。

    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繡上去,只是多了一句願你平安。

    她不知道弗里德里希是何時知道她與艾利諾有關聯,或許那天在廣場裏他已經看出端倪;她也不知道爲何隔了這些天他才把絲帶拿出來,又不曾留下一句話。她也不想去琢磨,只把絲帶纏繞在自己的項鍊上,然後戴在身上。

    自那夜過後弗里德里希卻是沒有提過離開巴黎的事情,若不是他明顯親近了許多的態度,她都要懷疑那是她醉極時做的夢。以前他對着她總愛帶着些許調笑和漫不經心,現在的他則是帶着鋒芒和溫柔,矛盾至極,卻又真實至極。這纔是真正的他。

    壓在桌上的畫紙被安德婭翻找出來,上面是她之前簡單勾勒出來的身影,她收斂好燥亂的思緒,回憶起那日弗里德里希在鋼琴前身影,仔細地塗畫起來,連臉上的神情也如出一轍。

    她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全神貫注地完成一幅畫,大概自從爸爸生病以後就不曾畫畫了,但是在這個公寓裏,看着大廳的鋼琴和畫架,窗外的人間煙火,好像漂泊的心終於找到歸處。靜下來,便又能作畫了。

    天氣似乎還是沒有好轉,依舊熱得像盛夏,走在大道上都難免有點心浮氣躁。輕輕敲響阿黛爾的房門,她一如既往的明媚漂亮,只穿着吊帶睡裙,沏了杯檸檬茶給安德婭。

    “你最近還好嗎?”安德婭抿了口茶,躺在了藤椅上。

    “也就是那樣。”阿黛爾挑起嘴角,盤起捲曲的頭髮,“宴會、調情、男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安德婭輕笑出聲,“也是,穿的喫的玩的都不缺。”

    “所以你打算離開嗎?”阿黛爾託着腮問,手指繞着鬢邊垂落的髮絲,“你真的是被迷了心竅啊。算了,你開心就好了,說不定最後是納|綷贏了這場戰爭,所有的堅持還都是無謂。”

    “就算離開也只是一陣子而已。”

    “那你的家人呢?”

    “她們過得好着呢。”安德婭聳了聳肩。來的路上經過了家門,她還是忍不住駐足在窗外,看到了瑪麗安和伯特蘭夫人其樂融融地坐在餐桌前喫着燉肉,然後當她再想打量時,瑪麗安已經上前一把將簾子拉得密密實實了。“我不在也蠻好的。”

    “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阿黛爾摟緊她,在她臉上輕輕落下一個吻,“照顧好自己,活在當下就夠了。”

    這股熱浪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十月中旬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秋風才吹了兩天,氣溫便又驟然下降,寒流席捲整個巴黎。這個提早來到的冬天,同樣難熬。

    弗里德里希推開門時伴着寒氣走進來,肩膀處有幾片細細碎碎的雪花,頃刻間就融化了。安德婭走到他跟前,還未待他放下手中紙袋時便已經撲進了他的懷中,她貪婪地吸入他身上凜冽的雪松木香氣,待心中的失落散盡才道,“你回來了。”

    “怎麼了?”他怔了怔,任由手中紙袋掉落在地上,伸出雙手緊緊地環抱着她,吻上她的發頂。

    她喜歡擁抱,也喜歡他帶點寵愛的小動作。只要他把軍服脫下,他們的相處就如同每對普通戀人一樣,帶着眷戀的親密,閒時又或耳鬢廝磨,又或無所事事,又或互相擁抱,任憑時間流逝,餘下歲月靜好。

    “沒什麼。”她就只是突然覺得好難過。

    帶點無奈的笑聲響起,弗里德里希摟着她走到沙發上,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明天我們離開巴黎,好嗎?”

    “明天?”

    “嗯,明天。”

    她靜靜地打量弗里德里希,之前縈繞在身上的疲憊和戾氣似是散走了不少,此刻的他頗有了幾分初見時的少年氣,眉眼間都帶着恣意。

    “去哪裏?”她問。

    “德朗西,我告訴過你。”

    “你都記得?”

    “當然。”他彎身埋頭在她的脖頸間,聲音悶悶的,卻又藏着笑意,“所以你記得嗎?你說過要和我一起逃走。”

    調派的文件其實早在兩個星期前便批下來了,只是他卻自私地等到這一刻才告訴她,因爲他害怕她想清楚了便不願意與他一起逃走,他害怕安德婭會選擇留在巴黎、留在家人朋友身邊。他們之間隔着太多東西,他不想安德婭離他而去,他只有她了,所以拼命地想要留住她。他再問,“好嗎,安德婭?”

    “好。”她摩挲着他淡金色的頭髮,彎起嘴角,“你去哪裏,我便到哪裏。”

    弗里德里希暮然擡頭,藍色眼眸中似有星光流轉,脣角一彎,連凜風亦被他融去,剩下陣陣暖意纏繞在他們身邊,“這是你說的,你要記得。”

    “我會記得。”只要他一個笑容,她便輕易淪陷,亦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贖。

    晨初的陽光傾瀉而下,帶來陣陣暖意,雪花輕輕飄落,裹住整個城市,佇立在遠處的艾菲爾鐵塔看上去孤傲超然。安德婭回身一看,弗里德里希帶着笑站在露臺,陽光與冰雪交替,他整個人如同露水般清澈乾淨,靜靜地等她走過去。

    只是當安德婭看到他身上熨貼整齊的國防軍軍服時,忽然不知道他們是逃去自由自在的天地,還是另一個牢籠。

    隨心所欲終究沒有那麼容易,生在這個時代都註定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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