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戰爭沒有完結,她大概會一直待在弗里德里希身邊,他們也許會留在德朗西,又或者回到巴黎,也可能到其他城市,至少,她想像得到未來會是怎樣的;可是如果戰爭完結了,她想像不到戰勝後的巴黎會如何,也拼湊不出徹底落敗的巴黎,她的未來一片模糊。

    她很害怕。她害怕戰爭不會完結,也同樣害怕戰爭會完結。所以,她想就這樣在德朗西的一隅,一天又一天慢慢地活下去,過着相同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過聖誕節的深夜一切煩憂都消失了,他們只是相愛着的普通人,沒有枷鎖和死亡,天空綴滿星光,連呼嘯聲也聽不見,世界終於迎來了一天的和平。

    這夜安德婭和弗里德里希在屋外放縱至晨曦,又在藤椅上睡到正午時分,待暖陽灑落時才悠悠轉醒。風一吹過,安德婭卻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手腳也變得冰冷,捧着昏昏沉沉的腦袋,她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浪漫的放肆總是會有後果的,而這個後果便讓她在年末最後幾天都在頭昏腦脹之中度過。

    安德婭已經記不清楚自己上一次生病是什麼時候了,因爲她知道就算自己倒下了伯特蘭夫人也抽不出精神照顧她,所以她一直都不敢鬆懈。春天時她不會早早便換上飄逸的碎花裙,夏天時她不會像少年少女們隨心所欲地跳進河裏,秋天時她不會到草地野餐玩樂一整天,冬天時她不會跑出去看滿天銀霜的飄雪。

    她選擇當一個乖巧的女兒,一個連快樂都會感到愧疚的女兒。

    可是在弗里德里希身邊她很容易便會放鬆下來,她可以跳進不管不顧地跳進水中,也可以在雪中脫/掉衣服,她可以很快樂,甚至可以無視生病的後果。

    “你還好嗎?”弗里德里希彎腰把被褥壓好,伸手碰了碰她的額角,眉間憂色散去了不少,“還好沒有繼續發燒了。我們那天就不應該在屋外睡覺,天氣實在是太冷了,還要下着雪……”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浪漫了?”安德婭窩在牀上裏看她,藏在棉被裏的手悄悄伸出,牽起了弗里德里希和暖乾燥的大手,“我在聖母院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爲你是個浪漫放蕩的人,就像小說裏的男主角一樣。”

    弗里德里希聽着她尚有些沙啞的聲音,無奈地笑嘆口氣,在牀沿坐下,“只有愚蠢的人才愛浪漫。”

    “那我猜我們都很愚蠢,不是嗎?”安德婭彎起脣角,向他挪近了一點,“不過,我喜歡當個愚蠢的人。”

    弗里德里希忍俊不禁,眉眼間的恣意似是回到了一月時,慢慢與陽光下的少年重疊,張揚耀眼,如同擁有了世間。他俯身在她額邊印上輕吻,“我們只當浪漫的人便好了,別去當愚蠢的人。好好睡一覺吧,牀邊有巧克力和熱茶,廚房裏放着午餐,你睡醒時翻熱一下就好了。”

    被人偏愛的感覺總是很好,如果非要她形容,那就像是有人虔誠地把世界捧到她面前只爲博她展顏,褪去她的煩憂。獨有的愛護成爲了她在生病的苦澀中甜膩的安慰,消散了午夜驚醒時纏繞着她夢魘。

    前幾天在睡夢中驚醒時她腦海裏唯一的念頭便是當初爸爸生病時應該比她辛苦千倍萬倍吧,如果一直病下去,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他當初的痛苦呢?然後她便墜入了溫暖的懷裏,所有的不安都倏然散去,只餘眼前的弗里德里希。

    他輕柔和煦,默默地陪她坐了一晚上,沒有說話,但是她知道他沒有睡着。

    無論是以前或者現在,她的弗里德里希都太好了。

    儘管並沒有多少人期盼,新的一年還是伴隨着小雪到來了,法國依舊被佔領,歐洲依舊一片混亂,所謂新年,還是一樣的狗屎。年夜時安德婭身體已經利落了許多,糾纏她的頭暈與咳嗽在一月初旬時終於不復存在,而她也久違地可以好好地在家休息放鬆。只是沒過兩天,弗里德里希便堅持她應該多出去走走,纔不會讓身體一直虛弱下去

    來到德朗西兩個多月了,安德婭從來都沒有去過市中心,大部分的時間她都是留在屋裏,不然就是在庭院和附近的小樹林散步。她並不想到太多人的地方,那會讓她想起巴黎的五光十色和各種打量的目光,讓她喘不過氣來。

    “你不能陪我去嗎?”安德婭拉着他的手不放開。

    “別害怕,市中心裏有很多法國人。”弗里德里希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安慰,“你就去走一走,然後買幾束花和蛋糕,好不好?你總不能一直躲在這裏不出去呀。”

    “爲什麼不可以?這裏很好,我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這裏不是牢籠,不要把一輩子困在這裏。我想你好好活着,安德婭,而不是隻是生存。你的世界很大,別困在這方寸之中。”

    窗外天氣晴朗,弗里德里希一身軍裝站在門廊,離她很近。平時她不愛與穿着軍裝的他靠近,他也不會在穿上這身衣服時與她親近,只是現在他的每句話都很誠摯,讓她甚至捨不得反駁,腳步不由自主地踏前半步,便伸手攬住他的腰身了。

    “好。”

    “我想你一切安好,笑容依舊。”

    “是在什麼時候的笑容?”她忽然想刁難一下他,“在你送我花兒的時候還是去游泳的時候?”

    “是在我們第一次去咖啡館的時候。”他輕聲道,“你吃了第一口蛋糕後露出的笑容很美。我希望你的笑容永遠都是這般快樂。”

    “好,我會努力的。”

    在週三的午後,安德婭還是兌現了承諾,換上半新的長裙,裹上了大衣和圍巾,朝市中心走去。她恐懼又焦慮,卻記起伯特蘭先生曾經告訴過她面前這些情緒的方法是直面面對,如果怕事情做不好,那就拼命去做,一刻都不要停下來,所以她一步一步地踏出去,沒有停下。

    通往市中心的大道鋪上了一層薄雪,兩側樹木枝頭的枯葉早已掉落,四周人跡罕至,也沒有轎車經過,只餘下安德婭一人獨自走着。深冬的風並不凜冽,陽光落在身上時趕跑了一大部分的寒意,德朗西並不如巴黎般繁華熱鬧,只是遠郊的小市鎮,僅得四萬人左右。

    沿着小河畔往下走便踏進了拉杜塞公園,眺望過去還能看到在樹林間安靜佇立的城堡,安德婭的腳步慢了下來,閉上眼睛,一切事物都遠離她而去,只剩下風輕輕劃過枝頭的聲音和零散的法語。睜開眼睛,看不到曾經無處不在的德軍,只遙遙看到法國/憲/兵在走動,而她附近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在散步,長椅和鐵椅上也坐了不少人,池塘邊有幾個孩子在玩鬧,詳和平靜。

    “你還好嗎?”身後傳來一把聲音,安德婭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坐在木椅上笑着看她。婦人把椅上碎雪掃乾淨,拍了拍,“坐下來吧,親愛的。”

    “謝謝。”安德婭看了眼依舊明媚的天色,便依言坐下了。

    “喝口熱茶吧,你看上去很蒼白。”婦人遞上保溫瓶,慈祥的聲音無端地讓安德婭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以前冬天回到家時,奶奶都會爲她遞上一杯熱茶或者熱牛奶,然後用自己的雙手爲她溫暖凍僵的雙頰。

    “你是剛來德朗西吧?”婦人笑着道,“我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都沒有見過你。如果你在這裏住過,我一定會記得你這麼漂亮的女孩。”

    安德婭抿了口熱茶,脣上的慢慢感受到些許溫度,彎了彎脣角,模糊地道,“以前住在巴黎。”

    婦人的目光隨着奔跑的孩子移動,半晌後才笑嘆口氣,“這裏是比較安靜一點。”

    “這裏的德國人很少。”安德婭低聲地道,“不像巴黎。”

    “都是一樣的,親愛的。”婦人的手搭上安德婭的手,聲音輕輕落在她耳畔,“你看他們裏裏外外圍着的那幾幢建築,全都是法國人,你覺得不一樣只不過是那些舉着槍的德國人變成了法國人而已。我寧願舉槍的是德國人,那樣至少不是我的同胞們把我趕盡殺絕。不過人生就是這樣,總輪不到我們選擇。”

    安德婭的喉嚨似是被哽住,她知道婦人說得沒有錯。以前舉槍保護他們的人變成了舉槍防範他們,她遇到最大的惡意都是來自於一直在她身邊的人,那種痛和無奈難以描繪,“那你是怎麼撐下來的?”

    怎麼從一場場的戰爭撐下來的?怎麼從絕望的牢籠中逃出?又怎麼再次面對絕望?

    “就咬緊牙撐着呀,還有什麼辦法呢?”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的丈夫和兒子都在第一次戰爭中犧牲了,那時候我以爲他們的死亡是值得的,因爲和平的年代始終來到了,我們過了好一會兒瘋狂時代,可是看看現在,還是變成這樣了,以前死去的千千萬萬人都變得毫無意義了。只是曾經有人拼死都希望我活着,我也不能輕易死去,你要記得無論怎樣都好,一切總會有完結的一天。”

    “可是我好害怕。”

    “害怕便拿起東西保護自己,哪怕是刀、是鍋子、是法棍,你能做到的。你看,在這個時代,再也沒有人告訴我們女性該做些什麼,又不該做些什麼。所以呀,你只要順應自己的內心好好活下去就好了。”

    “哪怕活下去的方法是被人鄙視的嗎?”

    “只有你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只有你才需要爲自己的人生負責。”

    是嗎?新的一年,安德婭坐在長椅上,想了許久許久。只希望找出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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