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弗里德里希。”

    “嗯。”

    “我們要走回去嗎?”安德婭的聲音顯然已經染上幾分醉意,此刻的她只是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無盡的星空,“我好像從來沒有跟你在凌晨的街上散步過。”

    “你還記得我們是駕車來的,對吧?”弗里德里希瞥了眼轎車,又重新閉上眼睛,只是嘴角卻微微彎起來了。

    “我記得。”

    “現在是凌晨了。”

    “嗯哼。”

    “我們走回去有點遠。”

    “我知道。”

    “所以現在就走吧。”他坐起來,伸手捋了捋頭髮,夜空下的眼眸比繁星更動人。

    “啊?”安德婭一時跟不上他跳脫的思維。

    “再不走被別人撞見的話就要解釋我們夜半的去向了。”他伸出手心遞到安德婭面前,挑了挑眉,似是在挑釁她,看她敢不敢在凌晨時分跟他晃盪到世界的某處,“來嗎?”

    “我纔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安德婭握緊他的手,有點涼卻足夠溫暖,如同這個夜晚,雖然暗淡,卻足夠明亮。銀光灑落一地,即使月亮不能照亮前方所有,亦仍有星星作伴。

    弗里德里希把車上的大衣拿出來,披在安德婭身上,替她仔細把圍巾繞好,擋去溼冷的夜風。他的手中還攥住一小瓶威士忌,思索片刻後還是塞進了自己褲子口袋,惹得安德婭失笑,嗔道:“酒鬼!”

    “嘖嘖,天氣冷的時候威士忌可是我們的救星。”弗里德里希不以爲然,低笑着把安德婭摟進懷中,在發頂印上一個輕吻,“我們回家吧,親愛的。”

    凌晨四時,藏在樹梢的鳥兒逐漸醒來,偶爾幾聲啼叫縈繞在四周,平直大道只有他們兩人牽手而行,憂愁和恐懼也被拋落在月色之下,一步又一步,即使前路隱進夜色之中,卻也知道回家的道路。

    “以前我總覺得黑夜很恐怖,不敢在凌晨時分外出。”安德婭的聲音清清淺淺,像是晨初的露水,“不過當我現在走在路上,才發現我害怕的其實只是自己的想像。你看,明明這裏什麼都沒有,只得藍色的月亮,連世界都是藍色的,多溫柔呀,我卻會害怕黑暗裏藏着怪物。”

    “也許是真的有呢,只是牠們沉睡了。”弗里德里希偏要唱反調,惹得安德婭走前小半步捏了捏他的臉頰。

    “那便有吧,牠們不傷害我們就可以了。”她撅嘴道,攤開手掌問他拿了威士忌,然後灌了一小口進去,火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燃燒到全身,瞬間又暖和起來了。靜靜地走了好一會兒,安德婭卻是有點倦意了,她搖了搖弗里德里希的大手,語調慢悠悠的,“我好像有點累了。”

    “不是你說要走回去的嗎?”弗里德里希無奈地笑着看她。

    “是呀,可是我有點累了。”

    “安德婭安德婭……”

    夜風調皮從他們身邊劃過,弗里德里希終究還是在她前方半蹲下身,“上來吧。”

    安德婭笑顏逐開,輕巧地爬上了他的後背。他的肩膀很寬闊,也很結實,趴在他身上,只覺得安全溫暖。她的手輕輕環繞住他的脖頸,看着他穩穩地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有點想哭。

    她不知道是因爲酒精的源故還是因爲夜晚過於寧靜,只有她與愛人的世界太過美好,偶爾的他們也可以無憂無慮。她過了片刻,才問:“你會想家嗎?”

    “你想家了嗎?”弗里德里希卻是反問道。

    “好像有一點吧……”安德婭聲音帶點惆悵,“我還記得媽媽的那些話,我還是會憤怒失落,可是我想起了連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都不歡而散時,又覺得不應該如此,明明她是我爲數不多的親人,卻鬧成這樣……還有小小的瑪麗安,她總愛跟在我身後跑,可是現在卻好像不會再見了。我也說不清楚,就是一切都很好的時候我不會掛念她們,可是有時候就會莫名地想起她們。”

    “怎麼可能不想呢。”弗里德里希道,安德婭雖然看不到他的神色,然而也能想像到此刻他該是帶着溫柔笑意的,“雖然這樣說是很俗套,但是他們始終是陪伴了我們十幾年的人。我的父親的確是狂熱瘋癲,可是將我好好撫養成人的人也是他,母親的確也變了許多,可也是曾經細心照顧我的人。我不是說你應該無時無刻對他們抱着感恩的心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樣複雜,這一刻可能對他們的荒唐事兒恨之入骨,下一刻可能會對他們所受的苦難感到難過,這都很正常。”

    “只是這讓我很難受,似是陷入了怪異的漩渦,逃也逃不出去。”

    前方几盞明亮的燈火映入眼簾,圓圓的月亮也暗淡了許多,再多走十幾分鍾,便也能看到他們的家了。弗里德里希把安德婭放下來,重新牽回她的手,然後道:“只要注重當下的感受就好了,人生就是如複雜,根本不可能說出對錯。離開也好,留下也好,只要你過得更開心就夠了。”

    這夜過後,初春也就漸漸過去了。五月中旬開始,安德婭明顯感覺到弗里德里希似乎愈來愈忙碌,偶爾在早晨的餐桌看到他的時候也只是相視而笑閒聊幾句,晚上回家時更是已經疲憊到不想說話了,僅與她靜靜相擁。他的情緒似乎愈來似低迷,在安德婭面前卻也還是會輕柔以待,把所有笑容都留給她。她好幾次都想開口詢問,可是卻還是如鯁在喉,找不到適當的話語。

    當閒暇的時分越來越多,安德婭覺得所有事情都更難以掌控了。她會不自覺地把手搭在無線電的按鈕上,然後不停地跳換着各種頻道,明明知道所有訊息都是被過濾和操控的,也想從這些雜亂無章的言語裏找到一星半點可以安慰自己的句子。很可惜,每一則報道都只是讓她更難受,戰爭似是沒有盡頭,每天聽到的傷亡數字也讓她喘不過氣來。

    記憶角落裏在同一個街區成長的男孩們名字經常冒出,曾經同校的男同學們的臉孔更是清晰無比。她忍不住想到底此刻他們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亡,她想知道曾經在午後時送她一束玫瑰的皮耶是否活着,她想知道曾經在聖母院門前請她喫冰淇淋的讓是否活着,她想知道曾經替她剷雪的盧卡是否活着。她有太多太多想知道的,卻沒有人能給她一個答案。

    六月初夏,微風習習,安德婭坐在庭院草地上,手中握着三朵小白花。這年夏天,她獨自在德朗西等她的愛人回家;去年夏天,她在巴黎與弗里德里希互相調情;三年前的夏天,她坐在盧浮官前看着藝術品被運走,還和艾利諾約會;四年前的夏天,爸爸還能與她一起畫畫。

    明明只是四年時間,所有事情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泥土被安德婭輕輕翻開,她把三朵小白花埋在角落裏,爲了爸爸、艾利諾和所有她認識的人,她不相信有來生,只願在某個地方他們可以活得很好,在樹蔭下的他們也能夠永遠受到庇護。

    她在庭院裏坐到午後,才換了身衣服到市中心走去。一年過去,安德婭依舊繫着兩條麻花辮,身上的茶歇裙又寬鬆了些許,眉眼間的稚色亦不復存在。

    河畔大街的咖啡館的客人三三兩兩地坐着,館內有幾個穿着制服的德國人,安德婭張望了一會兒,纔在室外露臺看到了點着煙的女人。

    “又是你呀。”女人看上去被安德婭年長五、六歲,眼波流轉,風情萬種,金色及肩的頭髮捲成大波浪,身上的絲綢裙子性感又優雅。

    “嗯。”安德婭點了杯黑咖啡,自然而然地在她對面坐下,“今天過得怎麼樣?”

    “爲什麼你總要坐在我這一桌呢?”她答非所問,撐着下巴打量安德婭,“你知道我是誰的。”

    如果不去在乎不時向她們擦過的怪異視線,她們就像兩個在喝咖啡的普通女孩,“所以呢?你覺得我有資格說你什麼嗎?”

    安德婭對上克萊爾的視線,惹得克萊爾輕嘆一口氣,然後嫣然一笑。克萊爾勾了勾紅脣,搖頭失笑,“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反正要算起來,我沒有損失,我可是個比你糟糕的人。”

    “纔不是呢。”安德婭低聲笑道,“我們都是普通人而已。”

    那天在鎮上她便聽到有不少人在議論一個新來的女人。

    一個爲德國人唱歌的女人。

    他們言辭之間都藏滿不屑和憤怒,那一刻安德婭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比巴黎還小的地方,巴黎的言語能殺人,這裏同樣可以。或許她能在這裏散步只是因爲他們還未搞清楚她的身份,只要傳言一起,微笑的臉孔就會瞬間變成魔鬼一樣的臉孔。今天的她,就是以後的她。所以,當她看到克萊爾孤身一人坐在咖啡館裏,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身旁了。

    而克萊爾只是瞥了她一眼,抿了最後一口咖啡,起身離開了。

    “你應該要比這更聰明的。”第二次見面時,克萊爾輕慢地道。

    安德婭聳聳肩,露出笑容。也許是因爲她是女人,而克萊爾也是女人,她不想見到她被惡意淹沒。

    “我還挺喜歡你的。”現在,克萊爾對她說。

    “爲什麼?”

    克萊爾挑了挑眉,吐出個菸圈,“因爲我們都有努力活着。先要活下去,纔有機會做別的事情。”

    安德婭看着此刻陽光下的她,耀眼奪目,眸子中藏着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像是不畏懼世間的一切。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這一雙眸子給她帶來過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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