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
噠……
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
每次一聽到這個聲音,說明已經到了晚上十點了。
這時候,年僅五歲的孔舒會飛快關上桌上的小檯燈,縮進被窩裏,將被子裹得嚴實,閉上眼睛,裝作自己已經睡着了。
高跟鞋停下,會緊接着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鑰匙聲。
是女人在翻找家門的鑰匙,然後便是鑰匙插入鎖孔,扭動,咔咔兩下,門開了……
門關上以後,會是一陣放鑰匙、脫鞋、脫外套的窸窸窣窣聲……
高跟鞋如果被隨意扔在地上,那就說明女人今天喝酒了,或者……心情很不好。
如果她直接走進了洗手間,關門洗澡,那說明女人今天喝了很多酒,應該會直接睡覺。
如果沒有,那就說明還有幾分清醒……
孔舒閉着眼睛,默默在心裏想着,女人今晚是會直接睡覺,還是會來找自己?
每當這個時候,孔舒的心就會懸在嗓子眼裏。
明明天氣不熱,可是後背的汗已經滲出了一層又一層,幾乎快要把單薄的上衣沁溼。
客廳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女人沒有穿鞋,正光着腳朝這邊走過來,越來越近。
腳底與地板接觸的聲音也越來越響。
“孔舒,爲什麼這麼早就睡覺了?”
頭頂突然響起聲音,分不清喜怒哀樂,還摻雜着一絲令人作嘔的酒氣。
孔舒瞬間屏住了呼吸,不敢睜開眼睛,一動也不動。
快點睡着,快點睡着,快點睡着……
只要睡着了,媽媽就不會再找她了,只要睡着了,再睜開眼睛天就亮了,只要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譁——
裹緊的被子被猛然掀開,一雙手上前抓住了孔舒的頭髮,將瘦小的身軀從牀上拽起,拖拽到地上。
“誰讓你睡了?憑什麼你能安心睡覺!給我起來!”
恐懼瞬間充斥了孔舒的大腦,蓋過了身體的疼痛,本能地開始哭喊。
“媽媽……我不敢了!不睡了不睡了……”
年幼的孔舒抓着女人的胳膊,既害怕又想要阻攔,她跪在地板上,邊哭喊邊哀求着,可是臉上還是接連捱了好幾個耳光。
嗡嗡嗡……
耳邊充斥着嗡嗡耳鳴聲,腦子也已經昏昏沉沉。
只知道機械的求饒,雙手合十,像蒼蠅一樣不停上下揉搓着。
嘴裏不停地說着“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即便,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但孔舒知道,只要自己求饒認錯,今晚就能好過一些。
這個小區的隔音不好。
爲了不讓聲音傳出去,所以女人會把孔舒拽到洗手間裏。
孔舒最害怕的地方,就是洗手間了。
那裏空間是密閉的,貼着厚厚的防水瓷磚,即便哭喊的聲音再大,也不會影響到周圍鄰居。
那裏有一個比她還高的大水桶,女人生氣的時候,會掐着她的脖子,把她的腦袋摁在水裏,直到解氣了才鬆開。
還會在寒冷的冬天,用刺骨的冷水給她洗澡,然後讓她去陽臺罰站,去背九九乘法表,背唐詩三百首,背很多很多……
今晚女人的心情好像很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時候又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了。
孔舒被拉扯到了洗手間裏,女人打開了淋浴頭的開關,冷水從中噴灑而出,淅淅瀝瀝。
牆上總掛着一個長而扁的木頭癢癢撓,孔舒碰不到,但女人一擡手便能把它拿下來。
那個癢癢撓,總是能讓她身上皮開肉綻,疼上好幾天。
也不知過了多久,孔舒沒了哭喊的力氣,只雙手抱着女人的腿,小聲抽噎着,斷斷續續祈求原諒。
女人將手裏的癢癢撓扔在地上,抓起孔舒的頭髮,另一隻手一下一下不耐煩地拍着她本就紅腫的臉頰。
“你哭什麼,我才應該哭纔對!你喫我的喝我的,我還要給你花錢,你有什麼好哭的,有本事你把你親爹哭回來!讓他從那個賤人身邊滾回來!”
女人將孔舒的手甩到一旁,起身,理了理凌亂的頭髮,走到洗漱臺前,將自己臉上的濃妝一點一點擦掉,洗淨,然後轉身走進了臥室,倒頭就睡。
聽到外面安靜了,傳來了女人均勻的呼吸聲,孔舒纔敢頂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從洗手間走出來。
回到自己的房間,忍着一身疼,鑽進被子裏,蹭的牀單和被子上都是血跡,打着哆嗦睡着。
第二天一早,酒醒的女人雖然不會再動手打人,可是看見孔舒也會不由得心生煩躁。
給孔舒買一口喫的,便是她能給孔舒最大的“愛”。
……
自四歲時,孔舒父親有了外遇,離開了她們母女以後,孔舒便不知經歷了多少這種難熬的夜晚。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看不到頭……
只是這時候的孔舒,年紀太小,不懂逃,不懂反抗,什麼都不懂。
她的世界裏只有一個媽媽,離開了媽媽,便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
醫院。
孔舒剛把小孔舒放在病牀上,便捂着嘴衝出去,扶着垃圾桶吐了。
奈何胃裏沒東西,吐得都是些酸水。
她蹲在地上,過度悲傷,身體情不自禁開始細微顫抖起來。
記憶涌上,眼淚也跟着涌了出來。
她現在的父母不是她的親生父母……而更令人可笑的是……她的親生父母居然還不如養父母……
他們,甚至都不配被稱之爲父母!
孔舒癱坐在地,雙手握緊成拳,心中從未產生過像現在這般的濃重恨意,她咬緊牙根,恨不得將牙都咬碎。
忽然,一隻小手拿着紙巾,遞到了她的眼前。
恍惚間,錯愕。
她擡起頭,是小申向衍。
“我媽媽去照顧孔舒了,給你紙巾,謝謝你。”
孔舒接過紙巾,使勁擦了擦嘴邊,泛紅的雙眼盯着小申向衍:“謝我做什麼?”
“謝你揹着孔舒跑了一路,送她到醫院。”
孔舒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不用謝。”
小申向衍蹲在她面前,舉着手裏剩下的紙巾:“阿姨,你叫什麼名字?”
孔舒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回道:“我叫孔明燈。”
小申向衍驚訝:“是放在天上的那個孔明燈嗎?”
孔舒點了點頭:“對,就是那個孔明燈。”
她頓了頓,看着面前尚且稚嫩善良的小申向衍,輕輕又說,“申向衍,謝謝你。”
小申向衍皺了皺眉頭,不解問:“阿姨,你謝我做什麼?”
孔舒不語,眼眶仍含着淚,抿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