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低頭看去,少女右手間正握着自己的油紙傘,並沒有交還給他的意思,而竹林外的雨勢依舊瓢潑,於是他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你來自西域?”李牧看了眼少女手腕上明亮的銀色首飾,覺得略微有些晃眼。
“嗯,古坨國,唐境西南的那片戈壁上。”少女微微笑了笑。
“聽說過,據說那裏礦物極其豐富,卻也缺乏植被,不適宜普通人生活。”李牧皺眉回憶了片刻,回想起在一本古籍中看到過古坨國的介紹。
古坨國曆史悠久,地處荒蕪卻礦藏豐富,與唐國南境接壤,自太宗時期,便已和唐國有貿易上的往來,不過因爲在黃沙圍繞的綠洲之中建國,所以食物和水源等日用資源,依舊匱乏。
“應該是吧,我倒是一直覺得,西域雖比不上大唐土地遼闊,資源富足,但也算不得疾苦,至少我所看到的是如此……”少女一邊將油紙傘遞給李牧,一邊說道。
“嗯。”李牧接過油紙傘,撐起一小塊圓形的淡黃棚頂,走入雨中,略微停頓,等待着少女跟上。
“可後來發現……事實並不是如此,”少女輕輕一躍,鑽入油紙傘下:“我跟着阿嬤一路東行,發現不同的國家,對於貧困的定義並不在同一個標準。西域戈壁之上,黃沙彌漫,根本沒有種植的條件,所以對於那裏的人們來說,能夠勉強果腹,便已經實屬幸運。
但當我踏入中原後,哪怕僅是唐國邊境的小村,那裏依舊可以說是山澤翠綠,炊煙渺渺。我也在唐國邊境的那些村民人身上,看到了在我們國家百姓身上看不到的東西。似乎那應該就是爹爹口中的……希望。”
李牧微微頷首,保持着沉默和身邊的少女走出了竹林。
“事實就是如此,唐國強大,哪怕敵國的將領追到了唐國邊境,也不敢逾越半步。而我們卻因爲弱小,甚至保護不好自己的子民……”少女自嘲的笑了笑,搖首嘆息:
“所以我並不反對爹爹的決定,有些老臣覺得被納入唐國,與滅國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並不是如此,至少百姓們此後有了希望不是?我喜歡唐國,也喜歡長安,爹爹讓阿嬤帶着我來到這裏,也是想讓我不要再回去了……”
白紗在少女的面容上輕輕舞動,少女卻眼神平靜的有些讓人看不懂。李牧一手握着油紙傘,感受着頭頂雨幕的狂暴,微微側頭,看向身旁緊跟着自己的少女。
少女回眸對着淡淡的他笑了笑:“國都成郡,遷入唐國,與此同來的……還有古坨國的大部分平民,我的爹爹和孃親留在了原來的家鄉,還有……那些生病了的孩子們……”
李牧微微側頭,看了眼不遠處飄蕩的霧氣:“所以……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上嗎?”
“嗯,”少女輕輕點了點頭,看着面前的霧氣喃喃自語道:“我總要能……做些什麼啊……”
李牧略作沉默,隨後說道:“神念方面的疾病,太過隱晦複雜,並不好解決。”
李牧看着面前浮動的白色霧氣,卻又搖了搖頭:“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東西,我的病……和你想象的不同……”
面前的白色霧氣,僅能蠶食從識海中飄散而出的霧氣,但不知道對李牧識海中那日益壯大的淡青色結晶,是否能起作用。
少女略有些意外,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麼:“對了,你……還未修行?按理來說,只要能撐到能夠修行的時候,這神念膨脹也就並不能算什麼問題了……”
李牧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濃厚白霧,沉默的靠近着。
雨勢越來越龐大,如煙雨般的霧氣飄蕩在竹林之中,而躲在油紙傘下的二人,不自覺的靠近了些許。
淡黃色的油紙傘微微抖動,傘面與雨滴碰撞,然後激起雨絲,飛向了一旁的空氣裏。
少女微微擡首,只看到了身旁青衣少年清秀的側臉,和身側傳來的如春雨般清新的氣息。不知道爲什麼,少女總覺得身旁的少年身上總有一種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的感覺。就像是雨後的空氣一樣,乾淨純粹,讓人不自覺的感到放鬆和清爽。
她微微側頭,眼神有些疑惑和悵然,她總覺得好像在自己生命中的某時某刻見到過和麪前少年一樣的人。
就在家鄉的雨林之中,一樣瓢潑的大雨,一樣冷清的身影。他們是同一種人,行走在人間,卻彷彿孤立而存,他們生性薄涼,和許多人擦肩而過,便再無瓜葛。
但這次又有些不同,她好像從湖邊的旁觀者,不知不覺中,走入了雨傘下,他和她,第一次靠的如此之近……
於是這次她慢慢的伸出了右手,抓住了少年的袖口。如果以往的故事,只是一種錯覺,那至少現在她不想放手,至少……以後的生命裏,她遇到了這個少年。
不需要猶豫糾結什麼,孃親對自己說過,人生總是充滿遺憾和後悔,但幸運的是,我們很多時候,都可以忘記一切,丟掉腦子,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李牧?”
李牧感受到自己的袖口被扯着,於是轉過頭來。
少女眼神平靜異常,卻又有着李牧看不到的執着和夾扎着的笑意。
“顏兮月。”少女指了指自己,示意這是自己真正的名字。
“嗯。”
“長安的雨季,都很漫長嗎?”
“有的時候,是這樣的。”
“我應該會在長安生活很久……”
“嗯。”
“我很喜歡你手中的這個……油紙傘嗎?”
“是,太生湖北岸,靠近西邊的街道上,有家店鋪……”
“我想要你手中這把……”
“……”
“我不想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