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人無忌,我亦無忌
    虞子佩不可言說的青春充滿了不確定性,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小貓,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就是哪裏也不能去。她在電視臺本來是可以終生度過的——那裏雖然也有勾心鬥角,但是一次偶然現場報道帶來的人氣和名聲,足夠她這一生享用。但是懵懵懂懂之中,她離開了那個別人擠破頭都想要進去的地方,就在不解和幸災樂禍中昂首離開了。

    在講述她的一切之前,應該首先指出她對自己故事的細節不感興趣;其次不標榜故事的真實,像前幾年那些領導潮流風頭正健的年輕導演們常乾的那樣。這兩點都基於她不可改變的身份——一個職業編劇。

    虞子佩現在是以編造故事來賺錢的那種人,對這一套駕輕就熟。想想,一個故事怎麼能保證在二十集,900分鐘的時間裏恰當地發生、發展、直至結束,有的故事要講很久,有的雖好卻很短小,而她必須要讓這些形態各異的故事具有統一性,而且在每個45分鐘之內都有所發展,出那麼幾件小事,隨着一個矛盾的解決又出現另一個矛盾,到一集結束時剛好留下一個懸念。如果這套戲準備要在曼谷電視臺的黃金檔播出,長度就要加長到三十集,因爲他們的黃金檔不接受二十集的電視劇,而不在這個檔播出就不能掙到錢。所以她曾經接過一個活兒,把一個電視連續劇從二十集變成三十集。加一兩個人物是少不了的,男女主人公嘛,只能讓他們更多一點磨難,橫生一些枝節,多誤解一段時間。

    她端起咖啡,說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兒是爲了讓你明白,我討厭絲絲入扣地講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那是一種手藝活兒,稍有想象力的人通過訓練都能做到。當然這之間“好”與“不好”的差別就像“會”與“不會”那麼大,但手藝必竟是手藝。對面坐着一個她的崇拜者,看起來很有錢,但是很有錢的人往往很無趣。這個製片人一定要她見一見的朋友,並沒有絲毫改變她原有的想法——有了錢,就會失去一部分思想。

    比如說吧,幾個月前我和朋友一起看一張叫作「五十七歲的房間」的電影小樣,初看起來這還是個不錯的電影,電影節的評委們也看出了這一點,給了它個什麼獎。問題是我們饒有興趣地看到一半,播放的碟片機壞了,我們氣急敗壞地對着那個機器加施了各種酷刑,它依然不肯就範,吱吱嘎嘎地響着就是不肯向前。最終衆人只得放棄,個個喪氣不已。爲了安慰他們的好奇心,我以一個編劇的責任感爲他們編造了後面的情節。幾個星期後,當時聽故事的人給我打電話,說電影的後半部分和你講得所差無幾,你肯定早就知道。我當然不知道,我不是說電影的故事是個俗套,而是說編劇的思路是可循的,如果你還湊巧認識這個編劇,對他的偏好略知一二,那就更好解釋了。對面的人只是點頭,很有禮貌,也很關注的表情,不想是裝出來的那種敷衍。

    我現在想作的是忘掉手藝,忘掉可循的思路,尋找意義。但是說實話,這種手藝已經融入了我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甚至左右我的生活。曾經有人對我說:“我喜歡你。”我回答他說:“我還真不好意思說你說了一句蠢話。”我向你保證我不是真心想說這句話,他一說出上句話,我腦子裏馬上有了五六種可以表達各種情緒的對應臺詞。就着當時的氛圍我選擇了這句,因爲這麼酸的一句臺詞後面應該解構一下。這些念頭都是一剎那產生的,等我看到那人臉上一臉尷尬,才知道自己選錯了臺詞——不符合我的人物性格。生活的真實性都值得懷疑,其他的就更別說了。

    那人笑着點點頭,他覺得自己不是不想回答什麼,而是根本插不上嘴。正在他放下咖啡,準備說出自己一直想說的那句話時——他已經皺好了眉頭,這樣他看起來成熟多了。但就在這時,虞子佩搶先一步,又開始了她的滔滔不絕。

    就我本人而言,我不相信任何作品的真實性,一經描述真實就不再存在,努力再現了一種真實,卻可能忽略了另一面的真實,我們永遠只能從自己的角度談論世界,有的人站得高看到的角度多於其他人,但說到底,僅僅是這個差別。我討厭虛構,真實又不存在,但是我們依然寫作。在這真與假之間我希望能夠明析事物和事物間的關係,尋找思維的路徑,發現某種接近真相的東西。寫作對我便是這樣一個過程。

    兩人初次幽會的時候,卡戴珊從手指上取下戒指扔進河裏。“幸福到來的時刻,”她對奧多姆說,“得給它加上一丁點兒輕微的苦澀:這樣就能記得更牢。因爲人對不愉快的時刻比對愉快的時刻記得更長久……”

    紐約長島人大衛·斯特恩在他那本關於神祕部族——總冠軍的書裏講到這個故事。

    跟卡戴珊的觀點一樣,我傾向認爲我們最愛的人是給我們痛苦最多的人。這是一種難得的天生稟賦,一種張弛有度的高技巧能力,因爲太多的甜蜜讓人厭倦,太多的痛苦又引不起興趣,能使我們保持在這個欲罷不能的痛點上的人,我們會愛他最久。

    愛眉說這是木星或者土星對我的壞影響——認爲愛情是件哀傷的事是水瓶座的怪癖。

    我生在冬天,太陽落在由土星統治的水瓶座。土星是陰性的,否定的星體,以不可動搖的絕對意志控制着它的王國。“像北方的冬天一樣冷酷無情。”我們分手的時候,莫仁這樣形容我。冷酷無情是水瓶座的惡劣名聲。

    那人終於笑了。當一個女人談起星座的時候,對面即使是再蠢的男人也會生出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他決定不再插話,等喝完手中的這半杯咖啡,就禮貌告辭。

    莫仁是我做記者時認識的戀人,我們的故事就情節上來講沒什麼好說,它和其他的青春故事同出一轍,當然所有的此種故事都同出一轍——相愛和甜蜜,傷害和痛苦,還有分手。我們有過最純潔甜蜜的時光,而後的互相傷害也達到了登峯造極的地步,從而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敢說,我們在相互傷害中達到的理解,比我們相親相愛時要多得多。

    後來憑着水瓶座一絲不苟,拒絕託辭的態度,我試圖回憶起我們之間的本質衝突。我得說,的確是本質的衝突,而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舉例子說吧。

    在我們相親相愛的日子裏有一個週末,我們約定在大皇宮門口見面,約會是四天前定的,那時候電話和手機都還不普及。

    到了那一天,俗話說的:天有不測風雲,外面狂風大作,暴雨突降,我躺在牀上發着高燒,於是讓同租的女孩打電話到他租住的公寓的門房,留言說約會取消。但是,他還是去了。他在暴雨中等待,希望我如約前往,朦朧的雨霧中,他看見我裹着雨衣坐在大門前的石頭臺階上瑟瑟發抖,雨水順着頭髮流了滿臉,臉色蒼白如紙,他跑過來把我抱在懷裏,我向他微笑,滾燙的身體在他的手指下顫抖,然後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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