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倩倩的車子停在外面,水汽濛濛的車窗靜靜地呆在後視鏡底下,Lee沒有瞧一眼汽車,就朝六百米之外克通地鐵站走去。一月份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九點,地鐵車廂中空蕩蕩的。裏頭只有十來個孤獨的人,Lee在二十五分鐘之前似乎就變成了他們的一員。平時,要是能在車廂中找到一個面對面都空的正座,他肯定會很開心,這就像是爲他獨自留的包廂,這是他在地鐵中最喜愛的形象。今天晚上,他甚至沒有想到這一層,因爲剛剛跟陸全全演的那出分手戲,現在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但卻不像預料的那樣憂心忡忡。早就預見到了一種更劇烈的反應,混雜着威脅與辱罵的叫喊,他輕鬆了下來但又因這同一種輕鬆而氣惱。
他把裝着洗刷用具和換洗衣服的小箱子放在腳邊,一開始,他定定地看着前方,機械地辨認着關於路面材料、房地產雜誌的廣告牌。
後來,在沃拉站和願望者站之間,Lee打開了他的小箱子,取出一份波斯傳統藝術品拍賣目錄來,隨手翻着,一直翻到德萊娜站他下車。
德萊娜大教堂附近,比地鐵更空的大街上,由電線和燈泡結成的燈綵早已不亮,星星熄滅。
豪華商店裝飾一新的櫥窗在提醒不在場的過客,年終的喜慶已成尾聲。獨自裹在大衣中的Lee繞過教堂,走向連拱廊街偶數門牌號那一側。
爲尋找樓房大門的進門密碼,他的雙手在大衣底下擠出一條道路:左手伸到襯裏口袋中掏記事本,右手探到前胸口袋中挖眼鏡。
隨後,他穿過門廊,不理睬電梯,堅定地攻向一道傭僕用的樓梯。
他爬上六樓,喘得不像自己以爲的那般厲害,停在一道胡亂漆成磚紅色的門前,門槓子證明了至少兩次撬鎖的企圖。
這道門上沒有姓名,只有一張用圖釘釘着的照片,四角全都翹起來,再現着瑪努埃沒有生氣的軀體,這個先當助手後升爲正手的前鬥牛士,後來在1992年5月1日被一頭叫庫巴地斯托的畜生像打開一本書那樣打開了心臟:Lee在這張照片上敲了兩下。
等門期間,他右手的手指甲輕微地摳人了他左小臂的內側表皮,就在手腕上一點的地方,那裏,在白色的皮膚下,交叉着許多筋腱和藍色的血管。
然後,出現了一個叫蘭絲的年輕女子,長長的褐色頭髮,年齡不超過三十,個頭不矮於一米七五,她微笑着給他開了門,又一言不發地在他們身後把門帶上。
而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Lee又出門去了他的工作室。
六個月後,同樣是十點左右,同一個Lee在曼谷機場二號候機樓前走下一輛出租車,頭頂着六月份天真的陽光下,還有西北方向的薄薄雲彩。由於Lee趕得太早了,他那趟航班還沒有開始登機:在短短的三刻鐘時間裏,他不得不推着裝有一個帆布旅行袋、一個揹包,還有他那件在這夏季顯得實在太厚的大衣的小車,在大廳中轉悠。等他喝了一杯咖啡,買了一些一次性紙巾和阿司匹林後,他就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心靜氣地等一會兒。
快到十三點時,他登上一架型飛機,機艙中的背景音樂伴隨他一直到他的座位,音樂的音量調到了最低,好讓旅客靜心。Lee疊起他的大衣,連同旅行袋一起塞進行李櫃,隨後安坐在分給他的緊靠着一個舷窗的狹小平米中,他動手整理它:
扣上安全帶,把報刊雜誌放到面前,眼鏡和安眠藥放到手邊。很幸運,旁邊那個座位空着,這樣他就可以把它用作自己的加座。
隨後,老是那個樣子,耐心地等,含含糊糊的耳朵聽到支支吾吾的錄音通告,迷迷茫茫的眼睛跟蹤安全操作演示。飛機終於動起來了,開始還不可覺察,接着動得越來越快,起飛駛向西北方向,朝着那裏的雲層。後來,在雲層之間,Lee將從窗玻璃中望出去,分辨出一片海洋,中間裝點着一個他無法確定身份的海島,隨後,將是一片陸地,陸地中央,這一次是一個湖泊,他將不知道湖的名字。
他打起了瞌睡,他迷迷糊糊看着一片銀幕上電影的片頭字幕,他實在難以看完,空姐們的來來往往讓他分心,她們或許不再是她們曾是的那樣,他孤獨極了。
在一個經受着二百個大氣壓的座艙中,人們確實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這一迫不得已的孤獨,他想道,也許是個好機會,讓他去總結生活,去反思產生出生命的那些事物的意義。
他嘗試了一會兒,他稍稍強迫自己,但面對着由此而來的不連貫的內心獨白,他堅持不了太久,於是,他放棄了,他蜷縮成一團,腦袋麻木起來,他真想好好睡一覺,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喝的,因爲喝了將睡得更香,然後,他又要了一杯,好吞下安眠藥片:他睡了。
在蘇梅島,下了飛機,機場的僱員們似乎不很正常地分散在一片比其他地方都更廣闊的藍天之下,然後,開沃牌客車比其他的客車更長,但是,高速公路的大小是正常的。
到了市中心後,Lee叫了一輛綠牌出租車去港口,海船區,11號碼頭。
出租車最後停在港口的一塊牌子前,牌子上用粉筆寫着目的地:曼谷,兩個小時後,花庭號就起航駛向了曼谷。
五年來,直到一月份的那個晚上,Lee離開位於曼谷南郊依西鎮的小樓房爲止,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同樣的方式度過。
七點三十分起牀,十分鐘上廁所,伴隨無論什麼印刷品,從美學論文一直到卑賤的廣告單,然後爲陸全全和他自己準備早餐,特別注意維他命和無機鹽的科學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