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六十八章 塵歸塵
    陸婉怡覺得這樣的日子應該到頭了。真的,不到頭可怎麼過下去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有着何樣的心境。天很熱,空氣溼漉漉的,粘乎乎的風吹來,好像一塊髒兮兮的破抹布,滷嗒嗒地貼在身上。那種煩躁不安、抑鬱痛苦、無可奈何的感覺怎麼也去不掉。真想躲在什麼地方,逃開這樣的夏日。呆在屋子裏,緊靠着窗口站着,汽車吵雜地從樓下疾駛而過,四周摩天大樓遮天蔽日,灰色的鴿子在灰色的塵埃裏懶洋洋地盤旋……一切難道就是這樣真實,真實得讓人捉摸不定自己是不是在夢裏?什麼時候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什麼就是什麼,什麼是爲了什麼?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永遠。日子……唉,這樣的日子……早點完算了。

    地鐵站裏,總有那麼一股讓人窒息的熱哄哄的臭氣,撲鼻而來,席捲着,帶給陸婉怡一個無法忍受的疑問:世界爲什麼會是這樣?黑黑的,亂亂的,髒髒的……它本身難道是一個大垃圾場嗎?車廂裏空調倒開得很足,可那種涼,總是讓陸婉怡裸露的雙臂一陣陣刺刺地發麻。她漠然看去,滿眼是漠然的面孔。白的,黑的,黃的,棕的;高鼻子,矮鼻子;凸面孔,凹面孔;大眼睛,小眼睛……上帝真有那麼份閒心,把人塑造的這麼“千姿百態”!可是,可能膩了,就那麼漫不經心地一點戳,所有的人便有了那麼種呆呆板板木木硬硬的表情。就這樣永遠象在睡着一樣嗎?這所有的人?

    旁邊一對黑人夫婦在嘰嘰咕咕地說着什麼。陸婉怡是什麼也聽不到的。她只是聞到一股強烈的狐臭。她也懶得換一個座位坐,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她不相信那是自己。那個面色憔悴,兩眼無神的女人?怎麼是這樣的醜陋,這樣的沮喪!她想自己本應比這個樣子好一些。她怎能就和所有的人一樣,一樣地,這樣被隨意塑造!可是,她又能怎樣?她有能力塑造自己嗎?

    一個跛腳黑人在車廂裏乞討。他搖動着硬紙“可樂”杯,硬幣在裏面發出“嘩嘩”的響聲。“兄弟姐妹們,請可憐可憐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沒有人理他,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沙啞、淒涼。記得第一次來紐約時,陸婉怡把身上所有的零錢都給了一個在地鐵站出口乞討的老黑人。“聖誕快樂!”陸婉怡拍拍他的手,又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在節日的氣氛中,那個衣衫襤縷的老黑人象一把尖刀,在陸婉怡的心口戳下狠狠的陣痛。那個黑人流着淚吻吻她的手,說:“姑娘,你有一顆美麗善良的心,上帝保佑你會有幸福的生活。”陸婉怡一直相信那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祝福。後來,她發現乞討的人太多了,雖然她的心仍然感到一種

    深深的憐憫和痛楚,可她做不了什麼。她也是個乞丐,同樣在向這個世界乞討。同樣地,沒有人聽到她的乞求。她總是在安撫自己:不要埋怨他人的冷酷,靠自己。可是,她真的能靠自己嗎?

    她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流浪。流浪已使她疲倦萬分。塵埃漫漫,多少滄桑……有時,陸婉怡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她茫然得措手無策。

    “林金榮,帶我走吧。”陸婉怡的雙手按住胸口,哀求着。只要一想到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林金榮,她的心就疼。是真真實實的疼着,在她的心口,翻騰着,使她咬住牙關,淚水直流。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林金榮坐在桌邊,左手摳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說。

    林金榮要轉學去加州的柏克利大學,陸婉怡知道,從此以後,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但她怎能讓自己半年的感情付諸東流?她不允許自己承認自己的失敗。這麼多日子以來,她已經發現自己有時覺得愛的並不是林金榮,而是她的幻想,她的童話,她的感覺,還有,她僅存的那點自尊。

    “爲什麼不可能?在我們相愛的時候,就讓我們在一起吧。”在我們相愛的時候……我們相愛嗎?我們相愛過嗎?可是,無論怎樣,在我不想失去你的時候,在我失去你會心碎悲哀時,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棄,我不甘心放棄。這份感情再苦再疼,畢竟在她漂流他鄉的這些初始日子裏,是她精神的支柱。“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你不是也說愛我嗎?”陸婉怡越說越激動。淚水在她臉上狂流,她絕望得彷彿置身黑暗的夜海,唯一能握得住的只是手中的一棵稻草。

    樓梯是在樓的東頭,人們都喜歡乘電梯,所以很難在那兒碰到什麼人。水泥階梯上,有層薄薄的灰塵。沒有空調,很悶熱。陸婉怡低着頭,下意識地數着。她發現每層樓有四十道階梯。當她數到六百時,她便站在樓頂了。

    樓頂上,要涼爽得多。夜風吹來,雖有些潮溼,卻不很熱。放眼望去,到處燈火璀燦,使滿天繁星,也失去了光彩。哈得遜河在不遠處鱗鱗閃爍,河邊的高速公路上,一輛接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後燈,串成紅色長龍。這個同時充滿富裕與貧窮,文明與落後,熱情與冷漠的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也有這樣美麗的時候。可在白天,它卻是灰濛濛的一片,因而它的摩天大樓和華麗的櫥窗,便份外地具有誘惑力,使人產生貪婪的慾望,也讓人因爲自己的無能而絕望。

    這就是美國,這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世界。這就是紐約,這就是美國人心中的“大蘋果”。陸婉怡慢慢地走到樓頂邊緣,坐下。她不敢面向街面,而是背對着--她不敢,她有恐高症。以前,在曼谷第一百貨商店前的“天橋”上,郎之嵩曾試圖按着陸婉怡的頭,讓她看橋下的馬路。她嚇得兩腿發軟,幾乎哭出來。那“天橋”,可能連兩層樓高都沒有吧?剛剛,在她沒坐下時,如果她再向前一步的話,會怎樣呢?其實,又能怎樣呢?至多,她的身體會在星光燈光交織的紅灰色夜空裏,不輕不重地畫出一道弧線,然後不輕不重地落到柏油馬路上。會不會有鮮紅的血和雪白的腦漿迸濺出來呢?會有一絲甜滋滋的血腥慢慢飄揚起來嗎?行人們會止步,發出“嘖嘖”的嘆息嗎?不,不會的,這種事在這個國家,特別是在這個城市裏屢見不鮮,人們已失去了圍觀的興趣。人們不會知道她是誰,人們不會關心她是誰。死了就死了吧,管她依然年輕,管她是爲了什麼而來到這個國度,因爲什麼而失望絕望得不能再失望再絕望。

    前幾天看美國最大的泰文報紙《世界日報》報導說,一個從天津來的女孩,從紐約的十三層樓上跳樓自殺。她是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可是,因爲感情和經濟問題,精神失常了。她總覺得有人跟蹤她,或有人竊聽她的電話,而她尚未完全精神病失常,所以她明白自己已經精神失常。她很痛苦,卻又無法解脫,只好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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