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七十七章 稍稍
    郎之嵩給自己的貓取名叫稍稍。稍稍是郎之嵩見過的最漂亮的貓咪,它來郎之嵩家的時候是一隻小貓——剛斷奶不久,和別的小貓沒什麼兩樣。它被裝在一隻鞋盒裏帶到郎之嵩們家,後來,那鞋盒便成了它過於寬大的牀。稍稍小的時候活潑好動,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一隻與衆不同的貓。是的,它的確是一隻漂亮的小貓,但與別的漂亮的小貓沒有本質的區別。它的美不過是一隻小貓的美,遠沒有達到令人費解的程度。後來稍稍長大了,它的美就超出了貓的範圍,怎麼看都像是一個人,當然是像那些稱得上英俊神朗的人。

    這麼說,你一定以爲稍稍是一隻公貓,但你錯了。它是一隻母貓,並且終其一生沒有婚配過,也就是說它始終是童子之身,它的美因而就更加非同凡響了。它沒有其他漂亮的母貓的那種嬌媚,稍稍的美是尖銳逼人的,讓人不敢正視,它自己反倒渾然不覺。如果它是一個人,郎之嵩們多半會從旁窺視它,而避免與其正面接觸。可稍稍是一隻貓,看着它的時候郎之嵩們儘可以肆無忌憚了。儘管它神祕的目光讓郎之嵩們害怕,但郎之嵩們安慰自己說:這不過是一隻貓,一隻古怪的貓而已。況且,郎之嵩們是看着它長大的。

    稍稍小的時候,看不出任何異常。喜歡玩各種繩子、小球,在房間裏跳來竄去。

    在桌子下面尋找魚骨頭,有時不小心被主人踩着,稍稍發出一聲襂人的慘叫。由於它太小,不易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它也不像後來那麼小心謹慎,凡事大大咧咧、不知深淺。當時的稍稍是初生牛犢,在那些粗大的圓柱般的人腿間活動一點也不知道害怕。

    郎之嵩常常躺在牀上,在被子下面蜷起雙腿,一座柔軟的大山便出現了。稍稍向山頂猛衝,或是在山腳下屏息凝神,伏下身去,猶如出沒於非洲平原的真正的大型貓科動物。郎之嵩的手也加入進來,它是另一種自然界裏不曾有的奇異動物,進攻或是後撤,飛翔、降落,稍稍並不認爲那是郎之嵩的手。它對待它的態度極爲認真,毫不懈怠。

    後來稍稍終於能將郎之嵩的手與本人聯繫起來加以考慮,至少它明白:郎之嵩的手是受郎之嵩這個人控制的。郎之嵩這個人雖然體積龐大(相對小貓而言)但並無惡意,甚至對它頗爲關愛。由於郎之嵩的手與稍稍的體積相仿,它便把它當成了玩伴。高興的時候,稍稍會和郎之嵩的手玩上一陣,若遇稍稍缺乏興致,郎之嵩的手怎麼逗弄它也無濟於事,即便郎之嵩使那人造的大山全面崩塌也沒用。被掀下被子的稍稍聳聳肩抖抖毛便揚長而去了。

    稍稍逐漸長大,失去了小貓那樣的對世界的好奇心。不過它依然愛動,不同的是節奏如今完全由自己掌握。到目前爲止它仍然是一隻小貓—一準確地說是一隻半大不大的貓,稍稍是什麼時候由於何種原因變得與衆不同已很難說清。童年時代發生的事一定是至關重要的。遺憾的是在此期間郎之嵩曾離家外出數月,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退一萬步說,即使當時郎之嵩留在家裏沒走,發生在稍稍身上的事郎之嵩亦不能盡數知道。它畢竟是一隻貓,生活在牀下牆腳,與郎之嵩活動的天地大相徑庭。

    況且它也不會說人話,貓的心思與需要,即便觀察得再細緻人微也不是人類所能完全瞭解的。反正,當郎之嵩再次回到家裏來的時候,稍稍就變了,變得十分反常怪異,令人難以理解。

    郎之嵩外出的時間其實不長,三四個月,最多也不超過半年。半年,相對於貓的生命時間就是好幾年。也就是說,對稍稍而言,郎之嵩一去就是數年,這數年正是稍稍成長的關鍵時期。如果落實在人身上,也許就是人格形成的重要階段。古話說:七歲看到老,就是這個意思。在稍稍的“人格”形成時期郎之嵩恰好不在它的身邊,這期間定然發生了一些對它來說至關重要對郎之嵩們而言無足輕重的事。這樣的事一定發生過,但已不可能全面追溯了。

    最可疑的一次,是樓下鄰居家的孩子來借稍稍。

    那孩子未到學齡,兒童喜歡動物乃是天性,況且孩子的父親是郎之嵩哥哥的同事,他媽媽媽媽是郎之嵩嫂子的朋友,平時兩家來往密切,關係非同一般。孩子來借貓,郎之嵩嫂子雖然心裏不願意,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她將稍稍鄭重地交到可可(借貓的孩子)手上,後者抱着毛茸茸的一團,下樓去了。郎之嵩嫂子雖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如果那樣便顯得太過小氣了。她只是反覆叮嚀不可喂生魚腸子給稍稍,並重復了讓可可按時歸還的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樓道,回到房間裏。兩小時以後可可上樓敲門還貓,比約定的時間甚至還有所提前,他準是玩厭了——孩子和貓一樣都沒有長性。稍稍從可可的懷抱中竄出,飛快地跑過客廳鑽入牀下不見了。雖然稍稍神情驚慌,但郎之嵩嫂子注意到它皮毛無損,安然無恙。直到第二天早上稍稍也沒有嘔吐,說明可可並沒有給它喫生魚腸子。但它就是縮在牀下不肯出來,並且發出一種前所未聞的淒厲的怪叫。郎之嵩嫂子無論怎樣呼喚它都無濟於事,無論怎樣溫言軟語也是白搭,到後來郎之嵩嫂子已是淚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着貓食盆的邊沿,那裏面盛着牛奶,後來換上了魚湯、整條的紅燒鯽魚。

    無人知道稍稍被借出的兩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麼,從此之後稍稍的性情大變,走上了一條非同一般的怪貓之路。它再也不敢遊蕩於桌腿和活動的人腿之間了,即便是家裏人平時也難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處也無法接近。誰都知道郎之嵩們家養了一隻小貓,但無人見到過它真實的身影。來人是憑藉一股特殊的氣味得知郎之嵩們家養貓這一事實的,而非郎之嵩們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氣味的來源卻幾無可能。

    越是如此就越激發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在郎之嵩們家各處呼喚不停。郎之嵩嫂子作爲稍稍的主人有時也幫着呼喚,但她放心得很,因爲知道即使是她親自出馬稍稍也不會輕易現身。隨客人到來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櫃,郎之嵩嫂子在一旁暗自好笑。她知道稍稍已經躲藏好,它是一隻聰明的小貓,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不可能想到的。郎之嵩嫂子本人也不願猜測稍稍究竟藏在哪裏,如果她知道了確切的地點會擔驚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無條件地信任稍稍。郎之嵩媽媽突發奇想,說以後可將存摺藏在稍稍藏身的地方,萬一盜賊光顧也可減少損失……稍稍雖然是郎之嵩們家養的貓,但它直接屬於郎之嵩嫂子。養貓的主意是她的,平時,照料稍稍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對稍稍的一切負責。除郎之嵩嫂子之外的全家人只是幫忙而已,盡其所能,並無具體的義務。稍稍由於受了刺激,到處拉屎撒尿,它選擇的方便地點都很隱蔽,而且更換不停。郎之嵩嫂子負責打掃稍稍的排泄物,這已經夠令人蹙眉的了,況且還得將排泄物事先找出。如上所述,稍稍是一個捉迷藏的高手,它能將自己隱藏得無跡可尋,何況是一泡比它的體積小得多的貓屎。如果是一泡貓尿,就更無體積可言。郎之嵩嫂子完全是憑嗅覺,將它們找出來的。每天她都得讓郎之嵩哥哥或郎之嵩幫忙,移動立櫃書櫥,掀起牀板棕繃。她掃除貓屎,用幹煤渣吸走貓尿,還要將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淨晾乾。從此郎之嵩們家毫無整潔可言,甚至混亂一片,傢俱在房間的中央橫七豎八擠成一堆,永遠像剛剛搬來或即將搬走—一搬家公司的卡車正在樓下等候。在此充滿臨時感的居住環境中人的情緒不免受到影響,稍稍卻如魚得水。那些年裏郎之嵩們家有如荒野叢林,人類難以有下足之地,空氣中永遠瀰漫着貓科動物特有的腥臊氣味。時曠日久,神經逐漸受到麻痹,到後來那氣味已很淡漠,幾乎聞不出來。鼻子的靈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時再要將一泡貓屎準確地找出已非一件易事,要花費比原先更多的時間和遭遇更多的失敗。由於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麼管用,郎之嵩嫂子時刻都在懷疑存在被她遺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東瞧西看,一面吸着鼻子,並且就此養成了習慣,像長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