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站在一樓西北角的某排書架前,劍譜上記敘着前人的劍道妙悟,一招一式印在腦海裏,他忽然輕輕將劍譜合上,開始凝神冥想,然而只過了片刻便重新睜開雙眼,眼中滿是惱意。
並非被劍譜上的某個招式難住,恰恰相反,林鹿即便刻意放慢了記憶劍招的速度,但所記仍舊越來越多,然而正如守閣奴程鐵霜所言,只要自己不敢動體內的那一口氣,這整座劍閣對於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屋廢紙罷了,領悟再多也沒什麼意義。
林鹿將劍譜放回原處,然後盤膝坐在地上。
無氣生氣,氣遊四海,導氣歸一,一生萬物。
這是蜀山心法總綱,當初初聽此訣時,林鹿詫異於心法過於簡單,而當自己在武道漸入佳境之後,年輕人才開始體會到短短十六字背後所蘊含的真諦,以及需要怎樣的無邊毅力與苦功才能達到此等境界。好在當初有俞佑康的悉心指導,以及在飛瀑中與寒潭底打造的堅實根基,年輕人在武道一途還算順風順水,直到峽谷一戰身中寒毒之後,一切才戛然而止。
林鹿盤坐在書架前,雙手捏一道導氣手印搭於膝上,心念微動,一道極爲柔和的氣息自膻中氣海而起,然後沿着奇經八脈開始在體內遊走,就像是寒潭底部那尾整日無所事事的青魚,遊得極慢極慢,慢得令人發慌。
少年手印微變,氣海一蕩,‘青魚’彷彿遊進了某條小溪裏,溪水叮咚,雖不激盪,但偶爾也能濺起淺淺水花,於是那道氣機很快就遊遍一個小周天。
林鹿神情肅穆,手印再變,那道孱弱的氣機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仿若有風吹皺一池春水,氣海內漣漪陣陣。
林鹿臉色微白,再提一口氣,在這個過程中,他既想在目前情況下看看自己能達到何種地步,又要防止那道陰寒氣息乘勢而起,因此極耗心神。
約摸半柱香之後,林鹿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溼,他緩緩睜開雙眼,眼中盡是失望之情。在先前某一刻,原本打算再上一層樓的年輕人在發現那道陰寒之氣有復甦的跡象後,便立刻停止了極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生命危險的嘗試。
“能夠抑制對自身極致試探的慾望,在緊要關頭果斷放棄,看來你對自己的狀況還有些自知之明。”
正當林鹿懊惱之際,一道聲音自閣樓外響起,林鹿轉頭望去,見到一人站在樓外廊下,正是守閣奴程鐵霜。
林鹿起身走到廊下,站在老人身旁,連日以來,年輕人已經發現老人不知爲何從未踏進過劍閣,他猜想可能是蜀山立的某條規矩,或者是老人當年敗在那位掌門師祖手下後,立下的某個誓言。
林鹿興致泛泛,無奈道:“如果不放棄試探的話,晚輩這條小命就沒了,可我現在還不能死,即便在寒毒復發的情況下有師伯師叔們在,但我也不想給他們帶去麻煩。”
程鐵霜瞥了一眼年輕人,問道:“那你打算就這麼在蜀山待一輩子?”
林鹿自然不想就這麼在蜀山待一輩子,因爲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連掌門師伯對自己體內的寒毒都束手無策,自己又能有什麼法子,聽到老人的詢問,只得無奈嘆了口氣。
林鹿望着那片竹林,忽然開口道:“程前輩,我想上二樓。”
程鐵霜淡淡道:“你想上二樓,爲何要問我?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上去了,那便上去,如果差些火候,即使上去了也不過是走進寶山的窮小子,亂花漸欲迷人眼,我怕你挑花了眼睛。”
程鐵霜說道:“之前我問過你想不想上去,其實只是試探一下你,既然當時都能想明白、能拒絕,爲何現在又想不明白了?”
“我想變強。”
程鐵霜雙手負後,年輕人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他問道:“一樓的劍譜如何?”
林鹿道:“雖然大多不甚精深,但也有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程鐵霜道:“二樓的劍譜比之一樓有過之而無不已,一個習劍之人,面對如此繁多的精妙劍式,你真能抵擋住誘惑?”
老人突然玩味問道:“難道你打算像你那個師父一樣,在劍招一途別出心裁?”
見年輕人不言語,老人接着道:“如此,那可就與蜀山劍道背道而馳了。”
林鹿十分清楚對方的言中之意,蜀山劍道重意氣,即便是師父俞佑康當初花費半輩子時間在劍招上求變,苦心孤詣最終搗鼓出了那張羊皮紙,可實際上也是以蜀山心法爲根柢,不離其宗,也正是因此,才最終無法擺脫蜀山劍法的框架。
程鐵霜突然走下長廊,說道:“來,小子,用你所學儘管攻過來。”
林鹿一愣,隨即立刻領會了對方的用意,於是也不客氣,走向旁邊準備折一根樹枝。
程鐵霜譏笑道:“臭小子,就憑你那兩下子還怕傷到我麼?別磨磨唧唧了,就用你的劍。”
林鹿自嘲一笑,自己當真是太高估自己了,說道:“前輩,那我就不客氣了。”
程鐵霜冷笑一聲。
林鹿立於那處,忽然只見寒光一閃,長劍陡然出鞘,他迅猛掠向老人,既不是蜀山十八式,也不是臨淵之式,而是前不久剛熟記的一招精妙劍法。
林鹿長劍如驚鴻,看上去尤爲凌厲,但程鐵霜只是紋絲不動,就像兩人第一次‘過招’時那般,只不過此刻不動的人已經換了身份。
待少年劍尖離老人還有一尺距離時,長劍如同刺上一塊鐵板,在短短數息之間,林鹿已經變化了九招自認爲精妙無雙的劍招,可任憑年輕人如何變招取巧,也無法找到可乘之機。
程鐵霜嘴角微揚,氣勢陡變,林鹿瞬間感到一道巨力撞向自己,即使自己已經提前後撤,但仍然被那道勁氣的餘韻波及,重重撞在廊柱上。
林鹿平了平心氣,提劍意欲再上,可當他看到一副老神在在、好似在說盡管攻來的老人時,頓時沒了氣勢。
程鐵霜自始至終沒有動一個手指頭,他負手走回廊下,說道:“其實你自己也明白,再精妙的劍法,如果失去了生氣,便沒了意義,任憑你一柄青鋒耍得花團錦簇,如果遇到三教中人或者以力證道的巔峯武夫,兩人廝殺,你覺得最後活下來的會是誰?”
老人感嘆道:“一力降十會,不是沒有道理的。”
老人的話如醍醐灌頂,先前林鹿確實萌生過這個想法,可現在已經完全沒了興致,即便自己能將天下劍法盡數爛熟於胸,可沒了生氣,結果就像面對身邊的老人一樣,無可奈何,而實際上這也與自己追求的化繁求簡、重意重勢重實用的劍道相違背,他誠懇說道:“多謝前輩提醒,晚輩受教。”
程鐵霜淡淡一笑。
只是話雖這麼說,林鹿仍舊十分泄氣,他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雙手捧腮,神情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