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逐鹿 >第四十八章 大佛
    當皇帝在江都遇刺的消息傳開之後,就如同往平靜湖面扔下一塊巨石,朝野上下無不爲之震驚,這其中又以天下佛門最是心驚膽戰,因爲那個膽大妄爲的傢伙正是佛門中人。

    一時之間,天下僧侶還俗者不計其數。

    大隋以北的遼東地區,山川河流,暮春時節,仍舊籠罩在一片潔白之中。大佛寺作爲佛門祖庭之一,千年以來,香火鼎盛,直到近些年天子崇道,才漸漸式微,不復往日氣象,如今趕上這檔子禍事,原本就不太好的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大佛寺規模宏大,主殿佔地極廣,只不過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前往寺內燒香拜佛的香客並不太多,與其規模不太相稱。在得知那位早已被逐出寺廟的師兄竟然失心瘋的去刺殺皇帝之後,不少寺內弟子都氣得直跳腳,破口大罵,只有少部分人選擇了沉默,暗暗希望皇帝能大人不記小人過。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在落滿枯葉的院子裏,拿着掃帚清掃滿地落葉,滿臉惆悵,似乎心事重重。小和山忽然擡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和尚從樹下走過,後者揹負行囊,形色匆匆。

    小和尚眼中露出一抹詫異之色,趕忙跑過去拉住對方,問道:“師兄,連你也要走嗎?”

    青年和尚被小師弟拉住,轉頭看看左右,神色愁苦,說道:“師弟,師兄也是沒有辦法,師父說我佛性不夠,即便再修二十年,也無法參透佛經要義,與其浪費時間,不如早些還俗,做些有意義的事。”

    “有意義的事?”小和尚一臉迷茫。

    “活着就是有意義的事。”年輕和尚語重心長道。

    小和尚神色愁苦,雖然自己心思單純,但也知道對方是在敷衍自己,其實是爲了躲避朝廷抓捕,據說朝廷派來的人已經在路上,不日就會來到這座寺廟。

    幾名同樣揹負行囊的年輕和尚匆匆從二人身旁走過,有一人朝年輕和尚喊道:“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走。”

    幾人沒做片刻停留,快步離去。

    青年和尚哀嘆一聲,說道:“小師弟,保重,爲兄告辭了。”

    看着幾人漸漸消失在山道上的背影,小和尚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可是他也毫無辦法。

    一名身穿黃色僧衣的中年和尚不知何時來到檐下,僧袍不知穿了多長時間,已經有些泛白。對於剛纔的那一幕,中年和尚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憤怒,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樣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小和尚看着身材猶如小山一般的中年和尚,難過道:“師叔,師兄他們都走了。”

    中年和尚語氣從容,開口道:“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攔不住,也留不住,隨他們去吧。”

    小和尚臉色愈發愁苦。

    中年和尚平靜說道:“道林,馬上要講經了,快去大殿。”

    說罷率先離去。

    道林小和尚哦了一聲,放下掃帚,跟隨師叔往大殿走去。

    大佛寺建寺千年以來,有一個雷打不動的規矩,那便是無論嚴寒酷暑,颳風下雨,每日晨時都會在大殿內講經,講經人不定,但無一例外都是寺內德高望重的高僧,偶爾寺廟主持也會串講一下,每次輪到主持空聞大師講經說法時,能容納下千餘弟子的大殿必然是座無虛席,一顆顆光頭格外亮眼,一些來晚了的人只能站在最後面,可即便是如此,能聽到被世人公認的當代佛陀講經說法,衆人已是心滿意足。

    來到大殿,小和尚擡頭掃視一圈,發現人很少,這也難怪,這幾天師兄們陸陸續續都下山去了,有些委婉點的說是要遊行天下做那苦行僧,有的就像剛纔幾個師兄那般,直接還俗。小和尚看了看空落落的大殿,心下哀嘆,若是放在往日,師祖講經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這幅悽慘光景啊,難道真如師兄們說的那樣,末法來臨?

    大殿內除了最前排是幾名輩分稍高的大師以外,後面的和尚不論輩分,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先來就坐到前面,後來就坐在後面,道林小和尚走過一個一個的蒲團,往日因爲自己性子疏懶的緣故,每次總是最後幾個纔到殿內,只能遠遠的站在後面,好幾次都因爲聽不太清,功課完成的不及時,都被師父罰抄經文,可如今自己居然坐在了前三排的絕佳位置,前面就是那位師叔,他望了望身後空空如也的大殿,嘆氣連連。

    千年之前,佛教傳至中原,爲了讓佛法普照世人,佛門弟子大肆宣揚往生說、輪迴說,在當時得到統治者的極力推崇,佛門之盛況,比之如今天子崇道,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位德才兼備的皇帝爲了表露自己的虔誠之心,更是建造了天底下最大的佛像,派人在全國勘探,最終定在了這苦寒遼東,而後用銅十萬斤,黃金六百斤,鑄造了這座世間最大的金面佛像。一時間,天下出家爲僧者絡繹不絕,有道是‘落盡煩絲入釋門,三教中人半爲僧’,那段時間也無疑是佛門最爲榮光的時候,而大佛寺在天下佛門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漲船高,與那座同樣歷史悠久的苦陀寺東西遙相呼應,此後佛門對那位皇帝也是竭盡所能的歌功頌德,直接將其拔高到了千古一帝的誇張程度,不過令人略微唏噓的是,那位一輩子崇佛敬佛的天子,享年不過四十六歲,實在算不上長命。

    世事難料,之後相隔不過三百年的兩次滅佛運動,使得整個佛門都遭到殘酷鎮壓,大佛寺也未能倖免於難,雖說未到滅寺的地步,但影響也十分深遠,尤其是武宗滅佛時期,當時一名劍客無比痛恨鼓勵世人逃禪遁世的佛門中人,來到大佛寺之後,一劍削去金佛半面,金面佛從此成了半面佛,從那時起,佛門在三教中的地位,也只能是敬陪末座了。

    後來滅佛之風漸漸散去,有人建議重塑金佛,可不知爲何,遭到了當時寺院主持的直言拒絕,由於老主持在釋門中的無上地位,衆人也就不再勸誡,這事就一直耽擱了下來,因此,如今前往大佛寺,看到的也是眼前的這尊半面佛像。

    小道林擡頭望向那座高大無比的半面佛,神情惆悵,暗暗祈求道:“佛祖啊佛祖,你可要保佑衆師兄都平平安安吶。”

    片刻之後,一名鬚眉皆白的老僧來到前面,然後緩緩坐在蒲團上,這名滿面慈悲的老僧不是別人,正是大佛寺主持,當代佛陀空聞大師。空聞沒有去看空空如也的大殿,直接開始了今日的講經說法。

    道林盤坐在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背後,正好被嚴嚴實實的擋住,約莫是師祖講的東西實在是太過於晦澀艱深,對小傢伙而言就如同天書一般,還不到一炷香時間,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小腦袋跟小雞啄米似的,好在有師叔坐鎮在前,纔沒被發現。

    時間很快,終於熬到了講經結束,然而衆僧並未離去。空聞大師擡頭看了看衆人,當視線落在中年和尚身上時,便不再移動,後者一愣,轉身一看,發現已經在聽周公解夢的小傢伙,剛要開口提醒,卻被空聞阻攔道:“算了,讓他多睡會兒吧。”

    中年和尚雙手合十,不再理會道林小和尚。

    空聞嘆息一聲,問道:“法難,寺內還剩多少人?”

    中年和尚合十應道:“總共還剩一百零八人。”

    老僧嘴角含笑,說道:“還好,至少不是老和尚一個人獨守空房。”

    聞言,衆僧臉上無不露出慚愧之色。

    空聞緩緩說道:“世人出家爲僧,大多本來就是因爲俗世不如意,甚至揹負了難以洗淨的罪孽,才皈依我佛,這也無怪乎世人總說我們逃禪遁世,實際上大多數人也確實如此,如今佛門不再是安身之地,下山也是人之常情,佛經道義,即使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可在生死麪前,也不值一提。”

    年齡已經超過兩個甲子的聖僧望着空落落的大殿,繼續說道:“你法晦師弟走了一條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道路,以至於朝廷滅佛,這是我佛門該遭此劫,也是我佛門的變數。”

    “阿彌陀佛。”衆僧齊宣一聲佛號。

    沉吟片刻,空聞再次開口,語氣依然從容,緩緩道:“法難,帶他們下山吧。”

    法難沉默不語,不動如山。

    老僧面容慈悲,說道:“奢望人人信佛,那是不現實,可若是世上無一人信佛,或者世上無佛,那便是世人的悲哀,爾等當好自爲之,去吧。”

    衆僧再宣佛號。

    這一日,千年古剎,大佛寺三十六僧侶西出遼東,進入荒原,其中有一名懵懂無知的小和尚,當他在師叔背上睜開惺忪睡眼之後,放眼望去,滿目青色。

    朝安城欽天監內,老人正伏案疾書,某一刻,他猛然擡頭,慌忙跑出房間,那根五彩琉璃的光柱突然顫了一顫,緊接着一道金黃之氣開始紊亂顫動。

    老人掐指如飛,汗如雨下。

    然而沒等老人算盡天機,那道金黃之氣終於掙開束縛,向北疾飛而去,不知墜向何處。

    從後來流傳出來的消息才知道,柔然共主拓跋元得到消息之後,率領王庭萬人精銳親自迎接,接納了三十六名大佛寺高僧。據史書記載,此次滅佛行動,共計焚燬大小寺廟三千八百座,流放僧侶十萬,除了皆是女弟子的峨眉山倖免於難,無不被打壓,史稱隋帝滅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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