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娘有了主意,心神一放鬆,就聽到了肚子咕咕叫。

    “好了,都過來坐下,準備開飯了。”她再不開口,這些兵娃子聞着香味估計就能飽了。

    一共擺了八桌,有大有小。

    若娘讓老四去屋裏搬了八罈子釀好的酒。

    酒罈子上桌,壇口打開,院子裏全是吸鼻子的聲音,這樣香醇的酒,在市面上根本就聞不着。

    “好酒哇!”

    “自家釀的,也有些勁道,大家可要悠着喝。”這樣的場合,現在基本老二和老五就能撐起來了。

    若娘跟張景彥坐在一桌,捧着碗喫飯。

    張景彥和她中間隔着上上下下到處亂竄的幾個小娃子,沒人覺得不對。

    自古女子不能上桌,就算上桌也是男女分開喫席。

    雲家人不在乎這些,張景彥帶來的小兵都是大老粗,更加不會覺得不對,只有在人堆裏待久了的石英,偷摸看了一眼低頭喫飯的兩個人,被張景彥一個眼神掃到,下意識端起酒碗一口氣就幹了。

    “好,石大哥就是爽氣,咱們再來。”

    石英喝完一碗纔想起來不對,卻已經被架高得下不來臺階了。

    若娘專心吃了個半飽,看到隔壁桌被酒氣烘托得格外熱鬧的人,側頭看了看張景彥。

    這時候除了張景彥,成年的男子都已經加入了“戰場”。

    連老四都偷偷摸摸沿着碗口舔了舔。

    “將軍,這酒...後勁很大...”

    按照這種喝法,不睡到明天午時,這幫人一個都起不來。

    “軍中禁酒,就算是有,也都是留給軍醫用作消殺。”張景彥很快喫完一碗扁豆燜飯,大丫很有眼色地拿起空碗去給他添飯。

    張景彥看着已經有喊頭暈,渾話都藏不住了的兵油子,語氣聽不出情緒地道:“有一年寒冬,也是軍餉斷供的第二日,上谷關下了整整七日的雪,大雪封路,朝廷軍糧遲遲未到。”

    張景彥頓了一下,不知是否因爲時日太過久遠,他已經快忘記到底是大雪封路導致的斷糧還是其他原故了...

    “大家都很餓,又冷又餓,其實連拿兵器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恰逢永業舉兵來犯,那一場戰...”

    張景彥低頭,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若娘安靜地坐在那裏,含笑看着鬧哄哄的一羣人。

    邊關會是個甚麼樣子,戰場會有多殘酷,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些被餓死,凍死,沒能死在戰場上的將士會有多委屈。

    “只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若娘輕喃出這句話,語氣裏充滿了遺憾。

    張景彥身子一震,不由擡起了頭。

    隔了許久,才繼續說:“那一戰,死了很多人,一萬人回來了兩千人,清理戰場的時候送糧草的到了。”

    “他們...幫忙去擡人的時候,一個草蓆可以裹着兩個人擡回來。”張景彥閉了閉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時候。

    大雪過後,滿天雪白,圓月下,一切如白晝清晰可見。

    他站在能看清遠方的一塊岩石上,看着下面的人將一地的殘肢碎片收收撿撿,斷手斷腳,血肉模糊,滾落在一旁的不知道是何人的頭顱。

    入伍軍人身體特徵都會記錄在冊,如今散落一地,軍醫只能一手捧着冊子,努力拼湊。

    沒人能保證是同一個人的。

    天寒地凍的時節,屍體能夠保存,會按照戶籍地將他們送回去。

    衣錦還鄉,落葉歸根,葬也要葬在自家祖墳上。

    若是遇上炎熱天氣,爲防止屍體腐敗,往往就是葬在上谷關。

    在張景彥背後的那片山地裏,埋了遠超過十萬將士的屍骸。

    今夜有風,狂沙漫天,似是哀嚎,似是悼念。

    後方埋着千千萬萬忠骨,前方活着的人也並不輕鬆。

    張景彥赤紅着眼看着這一幕,直到有人從他站着的岩石下走過。

    “這倒黴天的,凍死個人還要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送糧草,年關了這麼折騰,也不知道上面怎麼想的。”

    “你少說兩句,上面的事也是你能瞎編排的?”旁邊的人手抓着草蓆的兩邊,左右看了看,壓低了嗓音。

    “哎,你發現沒有,今年這批人看着就是被餓狠了,擔在手裏一點兒分量都沒有。”

    還是那個年輕一點的黑子開了口,說話間還顛了顛手裏的草蓆。

    “閉嘴吧你,你也不想想今年才送了幾次糧食,這種地方能喫到個甚?可不就得餓着...”

    “也是奇怪,往年這時候哪還會要往這裏來送糧,八九月份的時候就該備夠了。”

    “而且今年可還是個豐收年啊。”

    搬運屍首的兩個漢子嘀咕着從下面走過,張景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直到看見不遠處的雪地裏似乎有甚麼在蠕動。

    他一下從上面跳下來,飛快地往那邊去。

    軍中特製的長槍在月光中閃爍,一雙瘦黑的手緊緊抓着槍桿費勁地想爬起來。

    張景彥跑過去,蹲下身就用雙手將厚雪扒開,雪下是一張瘦削的,不超過二十歲的少年的臉。

    “將軍,是您啊,可真好。”張景彥不知道他的名字,少年人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你別動,我拉你出來。”張景彥看他撐着手臂要坐起來,連忙伸手扶住了他。

    “將軍,您別動,就讓俺這麼坐着吧。”少年人藉着他的力量坐的筆直,下半身卻還埋在雪地裏。

    “將軍,我們打贏了嗎?”少年人似乎也不懼張景彥的冷臉,笑吟吟地問道。

    張景彥掃了一眼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真好,今日雪下的可真大,您有酒嗎?太冷了,好想喝一口。不怕您笑話,俺長這麼大,還沒喝過酒呢。”少年人咧了咧嘴,說的有點嚮往。

    張景彥依舊沉默,他滴酒不沾,更何況這是戰場上,哪裏會帶着酒...

    “你...”張景彥垂在一邊的手抖了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甚麼,“我帶你回去,軍醫那裏有酒...”

    “將軍,您真好,可惜我回不去了。”少年人有些渙散的目光往前移了移,原本該是雙腿的地方蓋着雪,已經染了一片赤色。

    “將軍,我想回家看看我娘,三年沒有見到她了,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漸漸地周圍再也沒有聲音了。

    張景彥揚了揚頭,在低頭時,面前坐着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他永遠也看不到他的娘了。

    張景彥慢慢扒開壓在他下半身的雪,除了一灘血跡,甚麼也沒有。

    少年的腿不知何時被人砍掉了,他一聲未吭,含笑與他說了這麼多。

    到最後也沒喝上一口酒。

    “將軍?”張景彥盯着紅色的雪許久,直到聽到這聲將軍才漸漸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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