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夫人略微欠身，“那就謝過李大人了。”
她原本也是想請李大人保守祕密。
新帝多疑，本就猜忌蘇家，好不容易將英國公府扳倒，流放至北境，若是途中立下功勞，能不能免罪暫且不論，但，此事恐怕越發的叫君天逸將蘇家視作心腹大患，欲處之而後快了。
蘇家最好不要冒這個頭，在趕到北境前，越不引起聖京那位注意，他們一行就越安全。
李大人略微猶豫，道：“是我該謝過各位慷慨援手，只是，李某還有個不情之請，此次防治山火的法子，可否能公佈開來？”
“潼州倒是暫且安全了，但與龍虎山同樣相鄰的玉州，恐怕也遭了難，聽說玉州州府與百姓們已經棄城，紛紛往聖京逃難而去。”
“而且如今大旱之年，難保其他地方不會出現山火，所以望老夫人……”
李大人也知道，新帝薄待了英國公府，分明是忠君愛國的臣子，卻在英國公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將蘇家全族抄家流放。
蘇家在流放中仍願意爲了百姓獻出救火良策，卻因爲帝王的猜忌，得不到半分嘉獎。
對比下來，皇帝何其薄情狠心？
但，他卻還要爲了皇帝的江山，請求對方，將良策公諸於天下。
天下人不會知道里面有蘇家的功勞。
他這樣的要求，實不應該。
但是……
爲了百姓，爲了蒼生，李大人還是舔着一張老臉，將這話說了出來。
蘇老夫人頷首道：“爲天下百姓計，李大人儘管放手去做就是，我們本也沒想藏着掖着。”
在經歷種種之後，要說蘇老夫人對如今皇座上那位有多忠心，還能做到心無怨懟，一心愚忠，那是沒有的。
她只是不忍罷了。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英國公府與新帝是世家與皇權的爭鬥，夾在其中的百姓又何其無辜呢。
李大人連忙起身，斂袖行禮道，“老夫人大義，下官在此替他們謝過。”
臨行前，李大人設宴替蘇家踐行，就好像他們不是流放到北境，而是去遠行。
喫過酒宴，蘇家一行和本應流放到北境的犯人，與押送的官兵，趁着夜色出了潼州城。
被山火燒燬了家園的難民們，最終決定在潼州城留下，因爲李大人是個難得的好官，一定會妥善安置他們，待朝廷撥下賑災銀，家園必定能有重建的一日。
他們本就是潼州人，能就此安定下來最好。
不過，難民們沒有忘記逃亡的時候，被蘇家救助的情誼。
這一晚，蘇家離開時，他們紛紛趕來城門相送——
“恩人要一路保重啊。”
“我們永遠不會忘了恩人們的大恩大德的……”
“這是我們自己醃製的小鹹菜，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還請收下，在路上帶着喫吧……”
一兩顆雞蛋，一小罐子醬菜，幾條臘肉，一小袋大米……
被在城門口夾道相送的男女老少們，塞到蘇明媚他們手裏、扔到三輪車上。
禮雖然不貴重，但是在本就乾旱缺水糧食短缺的情況下，百姓們能拿出這些東西送人，已經是從牙齒縫裏省出來的了，裏面蘊含的情意沉甸甸的。
在夜色下，望着那一張張樸實無華、滿臉感激與不捨的面孔，曾經從來明豔驕矜、尊貴無雙的國公嫡女、帝王寵妃，沉默了片刻，道：
“我從前喜好華美的衣裳，金貴的首飾，一心想要那女子的尊位，從來不喜北境荒涼。”
“後來，君天逸登基，只封了我做貴妃，我如何肯甘心？想着君天逸既然想過河拆橋，大不了拼得個魚死網破，我能將他送上那個位子，自然也能將他給拉下來。”
“再後來，君天逸對蘇家也越發忌憚。與漠北那一戰，我察覺其中有異，想讓爹不要去，他卻沒有聽我的，毅然領兵去了北境。結果啊，二弟斷了腿成了殘廢，他失蹤在了戰場……”
“小妹，你說我們的父親是不是太過愚忠？明知是計，還傻傻的上套？”蘇鳴鳳望向蘇明媚，紅脣帶着幾分嘲諷的笑意，這般問道。
蘇明媚眨了眨眼，沒有做聲。
大姐姐此時需要的是聆聽者。
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不需要蘇明媚多言。
“那時，我就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說到這，蘇鳴鳳撩起紅脣，嘴角勾勒出幾分釋然的弧度，“爹奔赴戰場，駐守北境，是因爲他身後守護着的是千千萬萬如這樣的子民。”
“他不是愚忠，他是英雄。”
*
送走蘇家後，李大人回到府中，妻子突然迎上來，面色驚喜地告訴他，後院那口快要枯掉的井，重新開始往外冒水了，本來井中的水都快見了底，如今重新蓄滿了水。
聞言，李大人自然是喜不自勝，快叫妻子帶他去看。
果然，枯井逢生，井中盈滿了甘甜清澈的水。
這是蘇明媚對李大人一家款待的饋贈。
後來，李大人靠這口井在旱災中救活了無數潼州百姓，別的泉眼和水源都乾枯斷流了，唯有城主府後院的這口井涌現出源源不斷的水，彷彿取之不竭一般。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
離開潼州城時，隊伍從上千人重新縮減至百人。
進入潼州境內前，蘇家人還是階下囚，如今卻地位翻轉，就連押送的官兵都得奉之爲尊，可見人生際遇總是反覆無常。
不過，一個昔日貴妃，一個皇子殿下，還有紫衣衛和夜翎風壓陣，這樣的身份都叫官兵生不起別的心思，老老實實跟着一路往北境去。
其實，比起之前累死累活的徒步走到北境，坐在三輪車上的官兵們就覺得……這樣好像也不錯。
就連伙食也升級了。
雖然照舊是趕夜路，但跟之前相比，簡直不要太輕鬆。
只是，不是每個當官的都像李大人那般一心爲民的，離開潼州後，蘇明媚她們在路上碰到的難民又漸漸地多了起來。
持續了將近兩個月的高溫，令大地一片酷烈，人間成爲了煉獄熔爐，田地乾裂，沒有水灌溉農田，作物一片接着一片的枯死，就連百姓們家中做出來的飯食，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就在高溫下腐敗、壞掉、變餿，食物根本難以長期儲存……
於是饑荒就這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