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洛城，都受到了些許波及，秦淮河難得漲了次潮。
錦里巷口買油紙傘的婆婆連夜打了燈，賣出了好幾十把，只盼這突然的大雨每月多來幾次，這樣自己的孫兒就不擔心沒錢，上不了書院旁那些落榜秀才們開的私塾了。
如果讓她知道一個神策軍統領的消散，就能讓她發一筆橫財的話，那麼她巴不得抓一堆像杜青這樣的通聖高手，每天拉出來砍死幾個，這樣總還是會有一場大雨要下。
也許她並不明白一品之上強者的離去意味着什麼，但對她來說，每天能賣出自己的傘，每月再有那麼點閒錢能給孫子割二兩肉，這便足夠了。
每天死了哪些人，又發生了什麼爭鬥，又算了什麼呢？
不如多賣出去一把傘來得強。
普通百姓和修行者雖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但實際上卻是兩個世界的人。
偶爾來自那些上層的目光輕輕一瞥，下面的人就容易有各種無妄之災，或意外之喜。
良士樓頂聽着噼裏啪啦雨聲的兩個老頭就是這樣的人。
孟懷仁看到了萬家燈火。
同時看到了那些大雨中無處藏身、甚至一夜未睡的乞丐，看到了醉酒後並未歸家的男子，醉醺醺躺在路邊任大雨沖刷，也看到了失足落入秦淮河的少女，大雨隔絕了她的求救聲，眼看就要沉沒下去。
他嘆了口氣，道：“鳳鳴山上您不許師侄出手，現在爲什麼還是不許呢？”
眯着眼的諸葛先生搖頭笑笑：“你啊，心中牽掛太多，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若是哪天我走了，你這一把年紀的，站不穩還得趴在地上哭，那多掉面子？”
如果師叔真的魂歸天地，仔細想想自己爲何還有些開心？
孟懷仁沉默了片刻，猶豫道：“師叔多慮了。”
諸葛先生自找了個沒趣，沒好氣道：“你們這些修儒道的啊，就是這也要管那也要管，厲害是挺厲害，打架救人，驅邪避禍，什麼都能幹，但腦子怎麼就這麼拎不清呢。說好聽點那叫雖千萬人亦往，說難聽點就是迂腐。滿腦子想着些干預事物發展的事情，那不是喫飽了撐得嗎？”
孟懷仁疑問道：“師叔您不也是儒聖嗎？”
諸葛先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罵道：“早他孃的不修了！”
難爲孟夫子一把年紀了，還要天天被師叔臭罵教育，也虧是他脾氣好，換了別人早就和這老東西打起來了。
他有些尷尬地正了正頭上的儒冠，很是客氣地沒有說些繼續讓師叔尷尬的話，持續關注着那些因一場意外大雨落難的人們。
雨一直下。
在同一檐角下，諸葛先生也看到了那些或苦難或開心的人們。
橋洞下躲雨的乞丐們受到了百草幫的接濟。
倒在大路邊的男子終於還是被撐傘的妻子找到了，她一邊捶打這個狠心的男人，一邊罵着，一邊冒着雨將他攙扶回家。
失足落入秦淮河的少女被路過的船家救起，她一邊抽泣一邊同船上的老婦人述說心事，老人好心給她倒了杯熱茶，安慰孩子慢慢說。
孟懷仁明白了，回身感慨：“這就是師叔修的天道？”
諸葛先生道：“百草幫以接濟那些走投無路的流民來擴大自己，乞丐心中缺少認同感，有人接納是好事；丈夫賭錢甚至變賣了家產，因爲自責終日酗酒不敢回家，但其實只要人還在，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少女看上了接頭巷尾的窮酸書生，遇着家裏人棒打鴛鴦，便要出來尋死覓活的，但情愛和生死，又不是一定非得綁在一起，愛的死去活來，那太累，你這個八十多歲的老童男可開導不了她。”
孟懷仁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他說得在理，可聽到最後一句，便難受的要緊。
頓時無語凝噎。
然後他想到了一件讓他如鯁在喉的一件事，思索良久，還是開口問道：“那個林待之，是不是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諸葛先生就端起一杯茶，打斷了他：“噫，天機不可泄露！”
孟懷仁皺起了眉：“……師叔您和那位的私生子，也事關天機了嗎？”
“噗——”，諸葛先生一口茶噴到了自己衣服上，回過頭，惡狠狠對他道：“再說，再說我就把你腦袋擰下來！”
孟懷仁明白了，師叔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沒有給他帶來半點遺產，同時也隱隱指向了自己內心的另一個猜測。
他繼續冒着腦袋被擰下來的風險，問道：“既然他不是我的小師弟，那師叔你怎麼對他這麼好，還把守了近五百年的玉簡歸藏交給了他？”
諸葛先生翻了個白眼：“天曉得。”
這是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對林待之這麼大方，甚至爲了一個未知的可能，付出了近乎雙目失明的代價。
孟懷仁道：“他那靈墟崩塌、經脈難續的身體，恢復正常了。”
諸葛先生滿意闔上了眼，輕輕嗯了一聲。
孟懷仁無聲笑了起來。
“自己猜到是你的本事，就不要表現出來了，當然，對那個臭小子也是，免得覺得和你交情好，總還指望着你能幫他兜底。”諸葛先生的聲音傳來。
孟懷仁點頭，覺得理當如此。
大雨中，有春風拂面，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