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跪地擡頭仰望他在高處,如今卻是能站着與之平視。
這種轉變,似乎也意味着什麼。
太子的身份,或許讓那人高看了幾眼。
“兒臣參見父君。”君燁恭敬道。
君且一身明黃色盤龍錦裝,鬢角添了些許白髮,眉眼間滿是威嚴,此刻正拿着硃筆垂眸落下幾個字。
“可知召你前來所爲何事?”君且聲音渾厚,似是隨意道。
君燁微微站直身子,神色無波:“兒臣愚鈍。”
君且落筆一停,擡眸淡淡看了一眼,不知喜怒。
“愚鈍二字於你,倒是不太相稱。”
君燁微微勾脣,眼眸半垂落下一片陰影。
君且看着面前的人一言不發,臉色微沉。
“昨夜你回府遭到刺殺,情況如何?”
“兒臣以爲御林軍已將此事盡數上報於父君。”
那些黑衣人的屍體既然是放在司理部,其中情況如何瞞得過君且的眼睛。
他應該早就知道這些黑衣人身上帶着容家的東西。而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誰派來的……如今可真還說不準。
不過他的好父君,是個值得懷疑的對象。
“本君想問的是你的情況如何?可有受傷?”君且放下奏摺,視線落在君燁身上。
這般的問題讓君燁忽然一愣,感到意外。
他從未想過君且會這麼問。
是他如今太子的身份地位,才能讓那人說出這般關心的話?
君燁微微頷首,淡淡道:“兒臣無能,被傷了一道。”
“稍後本君讓御醫給你瞧瞧。”
“……謝父君。”
君且起身,擡手吩咐近侍全都退了出去。
“眼下已無旁人,本君想聽聽你作爲太子,對容家之事有何想法。”
君且擡步慢慢走向君燁,神色自若,帶着天生上位者的威嚴。
“太子之位上,擔的是一半社稷百姓。你應該明白這個位子分量多重。你不必說些虛與委蛇之言搪塞於本君,也不必想着忠言逆耳之言會觸怒於本君。”
君燁未曾擡頭,只聽到君且來回走動的聲音。
怎麼,自己做了局卻舉棋不定麼?如今想聽聽局外人的想法?
“兒臣想問父君兩個問題。”
“但說無妨。”
“父君認爲昨夜刺殺兒臣的黑衣人,是容家之人……抑或不是?父君認爲昨夜容家驛站失火遭襲,是容家之人爲之……抑或不是?”
“二選一,父君如何選?”
君且轉身看了一眼,有些渾濁的眼睛底下藏着探究。
他倒是不知道,如今他這個兒子不裝愚鈍,連敷衍他都懶得敷衍。
問題如何拋出去,就被如何踢回來。
“那太子如何選?”君且問。
君燁微微擡眸,勾脣一笑:“有些答案,不必自己選。”
君且神色未變,“本君不喜啞謎。太子不如說得實在一些,容家通敵叛國一事,如何看?”
“兒臣以爲,判罪需人證物證。通敵叛國牽扯甚廣,若無確鑿證據,恐難服衆。”君燁道。
“恐難服衆?”
君燁半垂眼眸,“武定侯戰功赫赫,護衛邊疆數十載,同天凜國聯姻,在民間名聲極廣。容小爵爺少年英才,救北疆百里糧荒。若是父君手中容家通敵叛國的證據能推翻以上種種,自然是可以服衆。”
君且深深地看了一眼君燁,“若是容家有不臣之心該如何?”
“君君,臣臣,自古不可逾越。不臣,便使之臣。不臣之心無非有二。其一,爲君不仁不賢,做不到君君二字。其二,爲臣者有謀逆之心,依仗自身外力以圖高位。若是削其根基,困之牢籠,降以威懾,自然臣臣。”
“若是本君……另選新臣如何?”
君燁擡手道:“自是可以。只是賢能臣難得,小人臣盡有。斬草除根,最後不過是春風吹又生。”
君且突然朗聲一笑,不知何意,轉身坐回書案前。
*
出宮的路上,君且特賜一頂軟轎送君燁出宮,可君燁還是照常隨宮人走過長長的宮道。
他腳下的路,不知走過多少次。
此時對面走來的君澈連忙行禮,“大哥。”
君燁微微點頭,卻見他面色有些憔悴,便多問了幾句。
“父君將往年土地賦稅數目覈查一事交予我,這幾日有部分記載之數有誤未校,故而進宮覈查,同冊官校正。”
君燁淡淡看了一眼他這三弟,神色舒緩了些許,微微收斂冷意。
“你於戶部任職,且多同周尚書、包侍郎學習,不可急躁。戶部之責承百姓生計,抽空多去民間四處走走。”
“三弟省得。”
君燁本想再說些什麼,卻止住了嘴,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
君澈看了許久走在宮道上那離開的背影,不知爲何,卻看到那人一身的孤傲落寞。
或許是看錯了。
他的大哥乃是皇后之子,才學出衆,手段非常,主司理部大司丞,如今又身爲太子,將來要承襲帝位。
這樣的人如何會有落寞?
*
盛京城郊外。
一襲紅衣的南弋策馬疾行在林中小路上,身後跟着簫瑜同幾個羽麟衛。
“駕!”
南弋見了蘇蘊之後,便一直心緒不寧。
如果按照蘇蘊所說的話,容潯此時不會在驛站,而是在城郊容家駐地。
君且將武定侯以及侯夫人囚禁關押在宮中數日,唯獨將容潯留在宮外容家驛站。一連幾日,未再有其他動靜。
就像是……旁觀者看戲。
將容家趕盡殺絕的代價太大,一步走錯便是能引起北疆叛亂、容家軍士反叛,邊境更是得不到安定。
況且侯夫人乃是聯姻天凜國郡主,若是郡主出事,天凜國怕是會以此爲藉口滋生事端。
帝王者要的是至高權力,臣子忠心。君且想要的,實則是容家手裏的兵權以及北疆駐地,以容家來殺雞儆猴。
可眼下君且遲遲不動手,怕是有什麼懸而未決的考慮。
或許,君且也在試探容家的下限,想知道容家能被逼退到何種地步。
所以,他才放任容潯在宮外。
若真是如此,如今一旦容潯有什麼謀逆叛亂之舉被察覺出來,即便是爲了容家爲了武定侯夫婦,恐怕……
恐怕君且不會再放過。
*
衆人停下馬,簫瑜道:“少主,前面不遠處便是容家駐地。周圍有百來號御林軍看守。”
南弋看着前面一大塊空地紮了帳篷,靠近一處溪流,裏面有一隊容家軍巡邏,外面卻有全副武裝御林軍看守。
“容家軍大概多少人?”
“三百左右。”簫瑜道。
南弋回頭吩咐道:“待會沒有我的命令,不得亮出武器。咱們今兒不是來幹架的,是來野炊的。”
身後一衆人點頭,“明白!”
南弋一手拿着弓箭,勾着嘴角道:“看看本少主的箭法如何!”
話音剛落,南弋扯起繮繩駕馬朝着容家駐地的方向飛奔了過去,未有一點減速的意思。
明豔如火的衣角飄揚,南弋反手抽出三支長箭,利落搭在弓上,只聽得空氣被劃破悶響,三支箭頓時無影無蹤。
下一瞬間,林中羣鳥受了驚,紛紛四散飛起,叫聲陣陣。
南弋見狀沒有收手,三支又三支的將箭通通射了出去,沒有絲毫猶豫。
此刻容家駐地外面的御林軍注意到周圍林鳥異動,立刻拿起武器開始防備。
遠遠地,不少人看到有一位紅衣女子策馬朝着他們奔來。
就在下一瞬間,中了箭的鳥兒紛紛從林中墜落而下,一隻接着一隻,像是沒完沒了一般。
在場許多人看到這般的場景,都愣在了原地。
當那紅衣女子越來越近,御林軍纔看到是那女子在騎馬射鳥,面不改色,一發三箭。
當南弋射出最後的三支箭,離容家駐地也越來越近,她一手拿着弓箭,一手抓着繮繩,依舊朝着那駐地衝了過去。
“來者何人!速速停下!”
“列陣防守!”
御林軍參軍大聲呵斥引出不少容家軍士。
在一處不起眼的帳篷裏,帶着人皮面具的容潯聞聲走了出來。此時空地上已經圍了不少的人。
容潯站在人羣之外,擡眸便看到那抹再明豔張揚不過的身影。
他微微屏息,看到南弋單手策馬,衣袂飛揚,只聽得馬兒嘶鳴,她駕馬從營柵之上一躍而過,馬蹄重重落地。
容潯看到她眼底的無畏和張揚,微微收緊掌心,不禁勾脣一笑。
她到底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