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相州怪談 >第17章 宴席
    這場雪斷斷續續,送走了十月,寒流跋山涉水自北方南下,將整個相州吞進了肚子裏。

    只是再凜冽的寒風,也沒能吹散沈家日益高漲的士氣,熄了十五年的大紅燈籠,終於又一次在沈清乾生日的時候,將沈府上下,照了個亮堂。

    【沈郎文采承殊渥,筆落似雷霆萬鈞,此去長安,必將蟾宮折桂!】

    【要我看!這沈郎就是那天上的文曲星轉世!是何其有幸!家中能有郎君如此成材!】

    沈門外,車馬流轉,請來了半個相州城的顯貴,堂屋裏,衆人推杯換盞,言辭之間,多半是阿諛奉承。只剩下唯一的一點真心,也不過是祈求着,若沈家果真高中,能不忘提攜自己的心。

    【老夫怕是沒有沈大人這樣的好福氣嘍!】坐在席首的知州老爺柳庭知打量着沈清乾,捻着八字鬍鬚,笑得喜氣盈盈。

    【不過,我家中倒是有兩位閨閣千金,沒有沈郎君這樣出息的兒子,若能有如此品行的夫婿,想來那也是一樁幸事啊!】

    這橄欖枝已經明晃晃地戳到沈清乾的眼皮子下頭了。

    前堂的這句戲言,順着南風吹到後屋裏頭,在女眷中間,掀起了不小的漣漪。

    柳家是前朝大族,家中有一房在朝中做了禮部侍郎,專掌朝中科考,官員選任,柳庭知這一番話,想必是篤定了沈清乾此次必然榜上有名,他只等着榜下捉婿了。

    這些世家貴婦,耳聽得柳庭知遞過來的東風,心裏估摸着沈清乾的仕途,當真是萬事俱備了,一時間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看向沈家女人的眼光又諂媚了幾分。

    【嚯!光顧着恭喜大夫人了,倒把咱們二夫人給忘了!】

    不知角落裏誰一聲吆喝,衆人這纔想起來,這前程無可估量、炙手可熱的沈家郎君是大房“搶去的”,人家的生母可是在這兒坐着,一言不發的二夫人。

    荀娘被這一嗓子嚇了個激靈,她心思壓根兒就沒在這飯桌上。

    她的視線跨出後屋,透過屏風,直直紮在沈家大郎沈臨鑫的後背上。

    那天晚上,她確定自己看到了他,他翻過院門,摸進自己的屋子,在香囊裏做了手腳。

    第二天一醒過來,荀娘第一件事就是扯下香囊,然而裏面空空蕩蕩,除了原本的鵝梨香丸,什麼都沒有。

    她下牀去問,昨兒晚上半夜時分可來了什麼人沒有,衆人皆搖頭,幼宜還笑着說,她前一日從外頭淘來一個話本子,躲在房裏看到天明也沒睡,壓根兒沒見人來。

    荀娘不信,沈臨豐卻也從旁佐證,他那夜帶着工人在碼頭做收尾工作,天沒亮就回來了,回到屋裏時,荀娘躺在牀上睡得正香,被子也蓋得端端正正,絲毫沒有什麼異樣。

    【許是你又做夢了。】沈臨豐笑着捏了捏荀孃的肩。

    【究竟是——真的——還是夢呢?】

    荀娘看着沈臨鑫的背影,忍不住喃喃。

    【荀氏!】大嫂孫氏一聲怒喝,把荀娘從那個雪夜徹底拽了出來,她環顧四周,才發覺衆夫人都擎着酒杯向她示意,等着她迴應呢。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免覺得有些慌張,便急忙忙也站起身來端酒,可誰知手一哆嗦,酒撒了大半在席面上。

    【嗤!這才哪兒到哪兒,二夫人就這麼沉不住氣了?】

    孫氏身邊一個與她樣貌相仿的年輕婦人斜着眼睛,扯着嘴陰陽怪氣。

    那是孫氏的孃家妹妹。

    【這不過是沈家的家宴,二夫人,來年沈郎若是登科入仕,你可是要一併接到京城做誥命夫人的,難不成還是這一副鄉野村婦的樣子?】

    荀孃的手攥緊了酒杯,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她看了看大嫂,卻在孫氏的眼中,瞧見了無盡的黑暗與冰冷。

    荀孃的後脊上流過一絲涼氣,她有些恐懼了。

    當初孫氏把還在襁褓的清乾抱走的時候,她都沒有過恐懼,她看得出,那時的孫氏眼裏有嫉妒,有渴望,卻也有愛。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一眼看不到頭的淒冷和無邊的深淵。

    她沒有回小孫氏的話,仰過頭喝盡了杯中的酒,酒精下肚,火辣辣的燒起來,嗆得荀娘流出了眼淚。

    這日子到底怎麼了,她想不明白。

    小孫氏卻絲毫沒有打算放過她,她放下了酒杯,乘勝追擊。

    【二夫人,你要是山豬吃不了細糠,何苦拖沈郎君的後腿?不如自己守着相州過自己的安分日子,左右沈家也沒分家,將沈郎君過繼到我姐姐下頭,來時到了京城,人家也仗着他是孫將軍的親外孫,能高看他一眼。】

    【總比,說金科進士的外祖,是鄉野間養豬的好聽一些,你說是不是啊?】

    此言一出,席間的貴眷們都低下頭,掩着臉笑了。

    荀娘坐在這偌大的圓桌前,好似一棵浮萍,在海面上漂啊漂,十六年了,她好像從來就沒有真正融入過沈家。

    這個家,有太多她看不清、搞不懂的東西了。

    她原本以爲,自己只要能乖順一點,聽話一點,總能讓沈家接納自己,可現在突然明白,一味乖順的後果,別人只會榨乾自己最後一絲價值,然後棄如敝履。

    沈家再也沒有衝撞過仙家,她的夢只會被笑作癡話,她的兒子要做官了,她便被人當做吃不了細糠的山豬,她還有什麼價值呢?

    只剩下一條命了。

    沈家人再圖,只能圖她這一條命了。

    荀娘坐在堂上,周圍的女人們一邊曳斜着她,一邊笑着竊竊私語,笑聲越來越大,她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溺水了,急忙忙向外張望去,她想找到臨豐在哪裏——

    【姨娘這番話,想必難以讓外人高看孫家了。】

    門外響起一道低沉文雅的少年聲音,竹簾掀起,沈清乾踏着寒風走進後屋。

    【自古先知孝悌,才知忠義,清乾來日無論金榜題名,還是名落孫山,都自當始終記得,自己是沈荀氏的兒子。】

    沈清乾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一字一字向一把刀子戳進孫氏的心口。

    沈荀氏的兒子——

    孫氏的手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指甲在掌中生生斷成了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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