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有骨氣,死扛着不肯供出沈清乾,要緊牙只說自己愛慕沈家大姑娘,這才日日在院中流連。
沈臨鑫大怒,連帶着將沈清乾一塊兒禁了足,說是春闈將至,若無必要,就在書房專心讀書爲上。
這一綁,荀娘算是徹底沒了沈安宜的消息。
荀娘日日坐在暖榻上,對着清虛道長的瓦罐發愁,如今安宜的院子被封的如同鐵桶一般密不透風,她縱然有藥,又如何送進去呢?
燭火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沈臨豐起身關上了窗戶,荀娘長嘆一口氣,【你還是覺得我多事了?】
沈臨豐身影頓了一頓,轉身將燭火放到牀頭,他坐在荀娘身側,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荀娘,我們像以往那樣過日子,不好嗎?有些事兒,何必計較得這麼清楚呢?】
【臨豐,我不是計較,也不是疑心,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會要了安宜的命呀!今日緘默不言,來日若輪到你我頭上,你還打算跟在你大哥身後,任他爲所欲爲嗎?】
沈臨豐皺着眉頭,裹緊了衣服,【成日裏死啊活啊,神啊鬼啊的,安宜是他的親女兒,他能這麼作踐自己的女兒嗎?】
【不說安宜,那清乾呢?你打算一輩子養在大房嗎?】
沈臨豐語氣越發不耐起來,【養在大房怎麼了?如今提起他,誰不誇一句人中龍鳳?大哥是將他養壞了還是怎的?荀娘,你如今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變了?我只是不想再過往日的糊塗日子了!】荀娘冷笑一聲,吹滅了燈,【教人豢養在後院兒,沒有思想,沒有是非,豬狗一樣的日子,我早過得夠了!】
沈臨豐背過身去,不再理會。
荀娘抹了把眼角的淚,她頭一次覺得,深冬的夜,這麼涼。
牀頭懸掛的一串兒雄黃香囊,像風鈴一樣搖搖晃晃地,她看着出了神,腦中有畫面閃回,一些不想記起的事兒,卻在她腦海裏生根發芽,怎麼趕也趕不走。
荀娘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幼宜身上的雄黃味兒。
裙襬那樣髒,還有血,她見過那條蛇。
回憶一下子打開閘門,將她洶涌包裹起來,她想起很久之前的雪夜,她親眼看着沈臨鑫摸黑進了屋子將她迷暈,她問幼宜,幼宜卻笑着說沒人來過。
其實她醒來的時間,比幼宜想象的要早得多。
醒來的時候,沈臨鑫已經不知所蹤,她睜開眼,看見幼宜親手將她牀頭的香囊換了一個。
幼宜什麼都知道,卻在她身邊緘口不言,幼宜到底是在保護自己,亦或是,幫兇?
自己送給她的香囊,她從來沒帶過,自打她開始在房間各處撒雄黃之後,幼宜來房裏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她看得出,幼宜強忍着,卻依舊受不了雄黃味兒。
這些細碎的片段止不住地往荀娘眼前涌。
日子再往前倒一倒,這一切或許早就有了端倪。
她西山遇險之後,曾偷偷拓下幼宜那塊羊脂玉盤上的金光神咒四處求證,最終在一家典當行裏被告知,那玉盤上刻的壓根兒不是什麼金光咒,只是一個錯誤百出的百壽圖罷了。
幼宜來到自己身邊,又是爲的什麼呢?
荀娘覺得自己身處困局之中,就好像案板上的魚肉,頭頂懸着幾柄銀光乍現的鍘刀。
她握緊枕邊的瓦罐,似是下定了決心,緩緩合上了眼。
*
後院第一支紅梅開起來時,沈安宜的肚子已經勉勉強強蓋住了腳尖,走起路來,墜得腰生疼,後來沈安宜也不再下地了,日日躺在牀上,數着日子熬。
不過十幾天的功夫,肚子像吹皮球一樣迅速隆起,皮膚上隱隱浮現出橘子皮一樣的紋路,圍着腰長了整整一圈兒,沈安宜覺得,自己離開膛破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天如往常一樣,門外的小廝將飯菜放在門口,就轉身落上了鎖,沈安宜端起飯菜,心裏想着,如果有下輩子,自己一定不要再做女人。
【不,下輩子我還是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
【小安宜在怨我嗎?】
他又來了,沈安宜沒有說話,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斟了一杯酒。
【我答應過你,長生不死,你哪裏有什麼下輩子呢?】
沈安宜冷笑,放下碗筷,【阿玄,我時日無多,你能不能在我臨死前,跟我說幾句實話?】
那男人沒有名字,常常是一身玄色衣衫,安宜便“阿玄阿玄”地叫他。
阿玄搖着頭,無奈地笑了笑,脣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還是小時候可愛些,長大了,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我。】
沈安宜擡眼看向他,十五年了,比起第一次見他,他的臉色越發蒼白,指節的皮膚已經乾枯發裂。
【你病得越來越重了,你不該對我心軟的,阿玄。你從我身上取了元神,便不必再日日受天雷的煎熬。如果我死在五歲那一年,我或許會覺得死了是我命不好,而你偏偏給了我十五年,讓我看清,活着纔是最大的折磨。】
阿玄皺着眉,仰頭灌下一口烈酒。
爲什麼沒有殺她,他自己也說不清。十五年前,他渡不過天雷的劫數,天雷劈在身上,離七寸命穴只有四指,他修行散盡,再成不了蚺。
蜷縮在極寒之境,他渾渾噩噩,終日不見天光。
直到一日,龍女廟坍塌,一個凡人爲換取長生之術,甘願獻出自己的女兒,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元神一旦進入她的身體,便會汲取精血,瘋狂生長,不出數月,元神長成,她腸穿肚爛,而他不必再懼怕天雷劫難,也能順利飛昇成蚺。
他見她可憐,便入了夢,問她想要什麼。
她說她想要變成男兒,這樣阿爹就不會日日煩悶了。
他遲疑了,至於爲什麼會遲疑,他思前想後,歸結爲自己修煉了近千年,也總該有點兒人性吧。
可是他低估了天雷之苦,傷口日日像火一樣炙烤着他,烤得他形容枯槁,痛不欲生,疼得受不了了,他便去看看她,看她一天天好起來,看她坐在閨房中,乖巧地長大。
他以爲她會和父親一樣,嚮往長生不死,就逗她,【安宜長大之後,做哥哥的新娘子,將來莫說得病,能和哥哥一樣,長生不死呢。】
可誰知,她卻說,【長生不死沒什麼好玩的,我只想有個人能來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