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城一大早就帶着霜降和柳虎出去了,農曆八月,風中多多少少已經有了一絲寒意,蘇南書生怕病情反覆,笑着謝絕了三人的邀請,一個人在家中看家。
月光清朗,穿過後院兒梧桐樹的枝杈,把層層疊疊的樹冠描繪在窗紗上,院子裏不見人影,
蘇南書倚在牀頭,手中拿着一頁信箋,看着梧桐出神。
信紙已經有些發黃了,邊緣被微微卷起,是被人反覆摩挲的痕跡。
【如今我已近弱冠之年,前程未卜,心性未定,或投身戎裝,或踏遍山河,不願困於官場,亦難以歸於宅院,妻兒於我而言,或是累贅。】
蘇南書嘆了口氣,口中緩緩念着,【不願困於官場,亦難以歸於宅院——】
她想起不久前的午後,柳虎在後院的梧桐樹下耍着長刀,蕭城一邊給她熬梨湯,一邊笑着指點,【馬步扎得不夠穩,腰間的力量要再沉一些。】
柳虎收了刀,無意地說了一句,【如今安川大營又開始準備觀兵操練了,去年的軍演,少爺是魁首,今年沒有你,還有什麼看頭?】
蕭城低着頭,手握湯勺,一圈一圈攪着,笑着說,【我如今成家了,走不開,來年同外祖說,不去戍邊了,離相州近一些。】
砂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翻騰着,蕭城的身影被霧氣染得模糊不定,柳虎拄着長刀,長長地嘆了口氣,言辭之間是藏也藏不住的惋惜與抱怨,【啊呀——昭武校尉的銀槍沒折在戰場上,怎麼折在了宅院裏呀——我的少爺——】
蕭城笑着踢了他一腳,【小點聲兒,別把人吵醒了!】
回憶戛然而止,難過卻漸漸蔓延開來。
蕭城曾是那樣自由而又耀眼的存在,可如今囿於宅院之間,真的心甘情願嗎?而自己——莫說山河百川,就連中秋的集會,都應付不來。
蘇南書閉上了眼睛,口中反覆念着蕭城信上的那句——
【妻兒於我,或是累贅。】
......
【姑娘!我們回來啦!】
一聲驚雷,霜降人還沒進院子裏,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
她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整個人像一串兒葡萄一樣滴裏噹啷的,將手上熱乎乎的地瓜,獻寶一樣捧到蘇南書的面前。
【快嚐嚐!姑娘,我抱在懷裏抱了一路,還熱乎着呢!】
蘇南書接過來,紅薯軟軟糯糯,一打開紙包,空氣都被渲染得香甜,難爲有人還記掛她,蘇南書心中的失落一下子被沖走大半兒,她咬了一小口,笑着說,【好喫!】
【霜降姐姐,別吃了,快來掀着簾子!】柳虎的聲音在外頭響起,蘇南書一愣,爲了避嫌,柳虎尋常是不怎麼來這屋的,心裏頭好奇,她便伸着脖子向屋外看去。
只見柳虎和蕭城兩人搬着一個四四方方的檀木茶几走了進來,擦拭乾淨後,放在了蘇南書牀前的貴妃榻上,緊接着又將貴妃榻搬到了蘇南書的牀邊上。
霜降笑嘻嘻地端進來三四個碟子,蘇南書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些正值中秋時令該喫的,有醉蟹,有樟茶鴨,旁邊還擺着三五塊精巧的小月餅。
【呀!】蘇南書的眼睛亮了起來,【我正想喫蟹子呢!】
蕭城笑着說,【那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罈子,蘇南書打開封口,一股濃濃的桂花香氣飄了出來,她喜不自勝,【桂花酒!】
蕭城盤腿坐在貴妃榻上,將酒倒了四小杯,【古人有圍爐夜話,今有圍牀飲酒,我們也算是附庸風雅了。】
原來他們是怕自己孤單,特地將東西買回來與她一起喫。
【誒誒誒!我先說好,我們打包回來,是因爲看見了劉寶,撞了晦氣,我怕我二兩酒下肚,得衝上去揍他!】柳虎笑嘻嘻地打斷蘇南書,語氣誇張,神情好笑。
【啊?劉寶又是誰?】蘇南書的注意力果然被他轉移開去,她皺着眉問,【你爲什麼要打人家?】
蘇南書一頭霧水地看向蕭城,蕭城伏在她耳邊輕聲解釋,【劉寶是劉元的弟弟,仗着謝氏的威風,從小就欺負虎子。】
蘇南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柳虎氣極,叉着腰說,【何止是欺負,那是凌辱!他說他姨母在蕭家是主子,我爹是奴才,逢人便叫我小奴才!】
蘇南書皺着眉,【這確實有些討厭了,跟他哥哥一個樣子,噁心人!】
蕭城用餘光瞧瞧看去,只見如今蘇南書提起劉元時,再也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了,想必是她心中是那日的事徹底放下了,蕭城這才鬆了口氣,將手中剝好的蟹肉放進了蘇南書的碗裏,繼續笑意盈盈地聽着柳虎耍貧嘴。
柳虎見蘇南書與他站在同一戰線,更來勁了。
【呵!姑娘,你可還不知道吧,我們今天在州橋邊上,剛好碰見了他,你知道他無恥到什麼地步?他竟在外頭四處跟人說——說他是孫老將軍的親傳弟子,是孫家槍法的後繼之人!】
【啊?!】饒是蘇南書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孫老將軍名震南北,慕名之人不在少數,只是這孫家槍法倒不是什麼人都能學的。
要說得孫老親傳,大概只有蕭城一人。
【這怎麼可能呢?】
【對啊,這怎麼可能呢!】柳虎兩手一攤,【當時他身旁正坐着一個番邦美人,看那樣子應當是家世不凡,他因而說的更歡了。竟把咱家少爺孤身一人提槍追討糧草的事兒也安到自己頭上,那姑娘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只會看着他傻笑了。
我想着他八成是欺負那個番邦姑娘沒來過中原,纔敢頂替少爺的身份誆騙人家,於是我當即上去戳穿了他!】
【那他豈不是很沒面子?】蘇南書一邊聽着,一邊喝酒,漸漸地酒勁兒上頭,她的臉紅撲撲的,支着下巴問道。
【當然了!他捲起袖子就要教訓我,幸虧少爺英武,一招老猿掛印,噗地一下,直接把他頂翻在地上,目不斜視地說了一句,孫家槍法,你也配?】柳虎雙掌合實,比劃了一招老猿掛印,嘴裏連連讚歎,【別說多帥了。】
【你還會打拳?】蘇南書瞪大了眼睛看向蕭城。
蕭城也有些醉了,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挑着眉,【不值一提。】
柳虎拍着桌子笑,【可不是不值一提!當時那個番邦女子看的眼睛都直了!要不是少爺已有家室,我看那姑娘巴不得當場就下了婚書了!】
蕭城笑着打了柳虎一拳,【喝你的酒,胡說什麼。】
蘇南書撅了噘嘴,暗恨自己怎麼沒在現場,心裏琢磨改日一定要做一個荷包掛在蕭城腰上,宣誓主權。
【看那姑娘的談吐氣度,想來可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呢,嫁你也不虧!】柳虎喝醉了酒,嘴上沒了把門兒的,【而且長得也好看,那大眼睛跟會說話似的!】
蘇南書踹了柳虎一腳,皺着眉說,【明兒你帶我也去,我非得看看究竟能有多好看!】
蕭城大概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悶悶地說了一句。
【沒你好看。】
月色如水,溫溫柔柔地落下來,落到這屋子東倒西歪的四個人身上,像是蓋了一層銀被。
他們說說笑笑,直到後半夜才散去。
蘇南書喝得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之間,她看着天邊似餅一樣的銀盤,笑着自言自語。
【活了三五百年,只有今天的月亮——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