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小心火燭——】
空曠的聲音在黑夜裏打着轉兒,如秋風裏迷茫的落葉。
【刷】
身後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更夫下意識回頭,質問,【誰?】
黑夜依舊一片寂靜,他左右張望了半天,瞧見門口牌匾上鎏金的【段宅】,心裏稍微落進了肚子裏,【呵,段家,如今如日中天,恐怕是連賊人都不敢打劫這一家喲。】
他搖了搖頭,揹着手走遠了。
蕭城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才稍稍鬆了一口氣,這裏是段家的後門,從身後這道牆翻過去,穿過一片竹林,就是段淳剛書房的所在。
他暗中踩點了半個月,這條路是往常巡邏最鬆散的所在。
能不能拿到段淳剛私通蠻奴的證據,就看今天了。
他屏住呼吸,在心中掐算着士兵輪崗的時間,瞅準了交接的空擋兒,翻身進了內宅。
書房沒有點燈,四下黢黑,月光被層層疊疊的竹影一層又一層地篩選過,能透進書房裏來的,只有可憐的幾束,蕭城的背緊貼着窗壁,強迫自己適應室內的黑暗。
眼睛漸漸能視物了,隨之而來的,是書房周遭時近時遠的腳步聲,他環視着段淳剛的書桌,最終視線鎖定在一截翠綠的竹筒上。
竹筒上頭插着一截鮮豔的野雞毛,在風中搖搖晃晃。
就是他,蕭城看準時機,將竹筒抄進手中,一個閃身躲進太師椅後方,整個動作行雲流水,隨着他轉身的動作,書房的大門【咔】地一聲,被人推開了。
夜風吹進書房,桌上的宣紙飄飄搖搖地落到地上,有一頁恰好落到蕭城的腳邊。
是換崗的士兵。
按照規定,每輪換一次崗位,都要重新打開各屋房門進室內查點。
他走近書桌,撿起了地上掉落的宣紙,他俯身時,刀鞘劃過甲冑,發出一陣冰冷的響聲,彷彿與蕭城近在咫尺,蕭城握緊手中的竹筒,呼吸漸漸有些急促。
他越走越近,看到了飄落在蕭城附近的紙張,向着這裏走過來了。
蕭城死死地盯着那張宣紙,握緊了手中的刀。
【大哥!有軍報,家中來信了!】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跑步聲,打斷了書房的安靜。
家中來信,是段淳剛的暗號,意思是,蠻族又給他通信了。
那士兵直起身,闊步向門外走去,【這麼晚?】
【是,聽說,是安川那邊出現了瘟疫——】那士兵聲音越來越小,二人並肩走遠了。
【瘟疫?】蕭城一愣,只是沒什麼時間仔細思考了,他確定環境安全下來後,輕聲打開手中的竹筒——
裏面空空蕩蕩,私通蠻奴的書信已經被段淳剛銷燬了。
【靠。】蕭城暗罵一聲,早就知道這老賊奸猾,還是小看他了。
白來一趟,蕭城心裏多少有些沮喪,這已經是他失敗的第八次了,這些日子,他一直潛伏在段禮身邊,想盡一切辦法接近段淳剛,企圖得到段淳剛私通蠻奴的罪證。
蕭城將竹筒放回原處,翻窗逃進竹林,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
同樣的夜色中,蘇南書倚靠在藥碾旁,擡頭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的手由於時常晾洗藥材,打磨藥粉,已經是傷痕累累了,此刻放鬆狀態下,因爲脫力,指尖仍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着。
她動了動痠麻腫脹的右肩,將成包的草藥一一放進藥筐裏。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她清點着藥包的數量,心卻靜不下來,數着數着,又亂了,她索性空下手來,什麼也不幹了。
白天的時候,呼蘭若阿妄將她叫了過去。
他對自己,態度一直很禮貌,甚至於在所有蠻人之中,阿妄對漢人的敵意是最輕微的,據說這是因爲他的母親是漢女的緣故。
他倒了一杯茶,此時在村子裏,沒有什麼好的茶具,普普通通的白瓷碗,倒也讓他倒出一股斯文。
他對她說,【長秋宮我已着人收拾妥當了,三日之後,我們就離開這裏。】
蘇南書沒有喝茶,她說,【城裏的疫病擴散得嚴重,怎麼挑這時候去?】
阿妄笑了笑,【長秋宮不在城中,是安川與安西的交界地帶,在以往是作爲單于行宮,那裏人煙稀少,大有與世隔絕之意,倒不用擔心疫病,那裏恐怕比村子還要安全些。】
蘇南書沒再說話,她如今只管跟着就好,哪裏有什麼發言權。
只是過了半晌,阿妄又說,【對,大楚過些日子,要送來兩個質子,想來是你的故人。】
蘇南書疑惑,【質子?】
大楚送來和親的公主還嫌不夠,還要巴巴地送質子過來?
【對。】阿妄的眼角眉梢很是得意,【你認識的——要送來的質子,是古滇的郡主段禮,以及她的夫婿——大楚的昭武校尉,蕭城。】
蘇南書耳聽得這個名字,猛地擡起頭來。
阿妄像是一直在等她這個反應,見她如此驚訝,忍不住笑出聲來,【原本段淳剛只要送來一個段禮,據說,是蕭城毛遂自薦,要隨同前來——說是,不忍看她一介婦孺孤身前往,倒真是,憐惜得很呢。】
桌上的茶涼了,蘇南書雙目空空,腦子一陣陣地發麻。
蕭城的槍下,斬殺了多少蠻人,他來做質子,豈不是自投羅網?
【唔,說來真是讓人寒心啊,他拋下你時,好像從來沒有想過,你也是一介婦孺,孤身一人該怎麼辦呢。】
阿妄撇了撇嘴,端起蘇南書面前已經涼掉的,未動一口的茶,揚手潑在了院子裏。
......
蘇南書望着月亮,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她也不知道這聲嘆息有什麼用,總之,心裏舒服多了。
不管情勢如何變化,日子還總是要過的,她搓了搓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一把拽過藥筐,將藥包全部倒出,一個一個重新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