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散去,三十里亭所在山丘,一輪明月高掛,如水的月光把山丘和荒亭,照得一片清朗。

    一位青衫書生,和一位紅衣颯然的女子,行走在山道上。

    正是剷出金鯉觀歸來的李往矣和郭楠君。

    “先生,小枝該怎麼辦?”

    臨近荒亭,郭楠君停了下來。

    李往矣看着她,道:“你覺得該怎麼辦?”

    郭楠君回道:“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在等着爹孃來找她,帶她去看病。如果她知道真相,該有多傷心?”

    “是啊。”

    “先生,咱能不能帶上她?或者把她送到秀峯山去,劉姑娘那裏正好缺一位廟祝,這樣小枝就能由幽魂,轉化爲神侍,不用受輪迴之苦。”

    李往矣沉思起來。

    良久後問道:“楠君,你覺得小枝,最想要的是什麼?”

    郭楠君想了一會兒,答道:“最想要的應該是父母沒有將她遺棄,第二天果真帶着錢來,領她去看郎中,而後大病痊癒。”

    “從此一家人幸福安樂地過日子。”

    “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畢竟她爹孃……”

    李往矣打斷道:“不,有可能!”

    郭楠君大眼微詫,有些茫然。

    ……

    荒亭裏,小芊君正跟小枝,說一些寒山書院的趣事。

    小枝聽得很新奇,也很高興,兩個小姑娘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她也跟小芊君說她幫阿孃打草餵豬,幫爹爹擦洗獵具的事,爹爹每次上山都會給她和弟弟、妹妹,摘一些野果回來,很甜很好喫。

    弟弟很小,只有三歲,卻會幫着她一起幹活。

    妹妹更小,只有一歲,卻喜歡粘着她,晚上也只有她哄着,纔會睡覺。

    她這次跟爹爹和阿孃去縣城看郎中,什麼都不牽掛,就是有點想念弟弟和妹妹。

    她好像剛出門,又好像離家很久了。

    今晚她不回去,也不知道弟弟給她攢着的糖果,舍不捨得拿出來自己喫,不喫明天可能就壞了。

    也不知道妹妹沒她哄着,能不能睡着。

    唉,小姑娘一手撐着下巴,有一絲小憂愁。

    就在這時,李往矣和郭楠君走了進來。

    “大師兄!”

    小芊君看到師兄回來,很是高興。

    小枝也很高興,笑容純真道:“大哥哥、大姐姐,你們這次餵馬時間有點長哦,是不是馬兒不太乖,不喫草?”

    李往矣微笑道:“是有點不乖。”

    “大哥哥,下次再餵馬兒喫草,可以叫我喲,我知道怎麼讓馬兒好好喫飯。”

    “好的,一定叫你。”

    李往矣笑容溫煦,摸了摸小枝的小腦袋。

    隨即一縷酒意,飄散於荒亭之中。

    ……

    三十里亭。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兩手放膝,乖巧地坐在亭前小板凳上,望着西邊。

    有女客商看她可愛,上前搭訕道:“小姑娘,我看你一個人在這裏坐很久了,要不要跟嬸嬸走?正好我家裏有個女兒,跟你一般大,你去了可以跟她作伴。”

    小姑娘搖搖頭:“不了,謝謝嬸嬸。我爹爹和阿孃出門時走得急,忘了帶錢袋,他們回去拿,一會兒就回來。”

    “你爹爹和阿孃不會回來了。”

    “不,他們一定會回來的。爹爹和阿孃,從來不騙小枝!”

    女客商看着這乖巧又堅定的小姑娘,越發喜歡,想把她領回去,跟她女兒做個伴。

    就在這時,一對壯年夫婦從山道那邊匆匆趕來。

    小姑娘見着,立即撒腿迎上去:“爹爹,阿孃!”

    漢子張開雙手,接住撲過來的小姑娘,並把她高高抱起。

    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問道:“我家囡囡等很久了吧?是爹爹和阿孃不好,不應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的。”

    “沒事,沒有很久,我就坐了一小會兒,爹爹和阿孃就回來了。”

    旁邊的婦女也有些愧疚,道:“我們這次多帶了些錢,看完郎中,治好了病,再給你買一些糕點喫。你不是最喜歡千里香那家的豆沙餅嗎,阿孃給你買一整盒。”

    “謝謝阿孃,我喫一個就行,剩下四個,留給弟弟和妹妹。”

    “不,伱都吃了,這回不分給弟弟和妹妹,他們想喫,等下次去縣城,再給他們買。”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一次喫五個?那我會喫撐的吧?”

    “喫撐了也沒關係,你喜歡,阿孃就給你買。”

    “嗯嗯,阿孃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孃!”

    ……

    隨後這對夫婦,領着小姑娘,拜別了那位好心的女客商,乘驢車,去往了縣城。

    來到許縣李氏醫館,大夫給小姑娘把了脈,又以醫家探查術,查看一番。

    對壯年夫婦道:“只是個小癔血癥,無有大礙,我開個方子,你們回去按方煎藥,給小姑娘喫下,不需半個月就能痊癒。”

    夫婦大喜,奉上豐厚酬金:“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從醫館出來,夫婦倆領着小姑娘,去千里香糕點鋪,買了一整盒豆沙餅。

    小姑娘一邊喫着,一邊走路,一對大眼睛笑成月牙。

    ……

    半個月後,小姑娘的病情果然痊癒了。

    夫婦把她送到鎮上學塾裏唸書。

    學塾先生,是一位青衫文士。

    小姑娘遠遠見着,就小跑過去,彎腰作揖拜道:“寧家村寧小枝,見過先生!”

    青衫先生坦然受了這一拜。

    隨後而來的夫婦,獻上束脩。

    拜了先生,小姑娘便是學塾學子了,跟着先生認字開蒙,學習經義,明識萬物。

    幾年後,已長成少女的寧小枝,去縣城參加童子試,不中。

    又參加兩年,還是不中。

    但小枝姑娘卻一點不氣餒,反而很高興。

    因爲她這幾年參加科考,認識了許多朋友,還學得如何做糕點。

    爹孃想讓她繼續讀書,再試一次童子試,她卻拒絕了。

    正好千里香糕點鋪的掌櫃,要去郡城投奔兒女,她便接手了千里香,開起了糕點鋪。

    愛喫又喜歡忙活的糕點鋪少女掌櫃,日子過得很紅火。

    又過三年,寧家有女已長成,桃李年華的小枝掌櫃,與赴郡城參加鄉試,路過縣城的張姓秀才相識,互生情愫。

    一個月後,鄉試揭榜,張姓秀才考中舉人,回鄉後稟上父母,三禮六聘前來迎娶。

    寧胡夫婦應允,小枝姑娘與張舉人于吉日成婚。

    拜過天地與高堂後,小枝姑娘與張舉人夫妻對拜。

    這一拜,良緣永結,匹配同稱,書向鴻箋,載明鴛譜。

    數年後,張、寧夫婦兒女雙全,家業融融。

    又二十年,寧子高中探花,名滿天下;寧女則嫁與同縣秀才,外孫外孫女,呱呱墜地。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三十年過去。

    張老相公已然故去,當年的求學少女、小枝掌櫃,也已成爲一白髮老嫗。

    正值壯年的兒子官聲廉正,滿朝清譽,於外地做官,把子女送到老家。

    寧老夫人把府中諸事交與兒媳,每日澆花剪草,含飴弄孫。

    某個陽光清和的午後,攜稚孫午憩的寧老夫人,慈容安詳,駕鶴西去。

    稚孫慟哭,驚動全府。

    寧子歸鄉,寧女來送,靈堂之前,數十至親一起叩拜。

    這一拜,小枝姑娘的一生落下帷幕。

    ……

    酒意闌珊,黃粱夢醒。

    清冷明月依舊朗照山丘和荒亭。

    三裏亭中的小枝小姑娘,身形虛淡,慢慢散去。

    她看着面前的三人,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容。

    “大哥哥,謝謝你們!”

    又看了一眼寧家村方向,小小魂影化作清風,吹拂亭檐,奔向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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