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第1章 猶未死(一)
    看官,倘或你一眼看到簫娘,一定不肯說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甚至會覺得她有些尋常。

    但細了瞧,她好像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簫娘生一張鵝蛋臉,長着將紅未紅的兩片嘴皮子,湊上去親一親,就會覺着酸澀得緊。她那張山楂未熟的嘴巴時常對人說起:

    “我雖是個丫頭,可天上的神仙凡人也修得,誰說我一輩子就只能是個丫頭了?往前打卦的替我掐算過,我有官太太的命呢。”

    聽見的人都笑她是做夢,她自幼賣給人做丫頭,幾經輾轉,二十歲了,還是條賤命。大約是做下人時常喫不飽飯的緣故,她瘦得風折柳腰,月眉含怨。

    可月眉下嵌的那兩隻眼睛,好似拂曉時來不及散的濃霧,薄薄的眼皮子一剪,霧裏便有洶涌的浪濤,不必說話,只在沉默中吞噬你。

    簫娘如今的少東家——吳公子正是被她這一對隱祕的眼睛吸引,一心想與她成就美事,收用爲通房。可簫娘暗裏算了算,這吳公子功名未爭,也未婚配,哪知他往後如何呢?

    倒不如他爹吳大老爺,現任的縣丞,正經太太又常病着,倘或跟了他,保不準哪天太太死了,就將她扶了正。難說打卦掐算的“官太太”,就是應在這吳大老爺身上。

    這麼一籌謀,這日夜裏,簫娘便趁着給吳老爺送夜宵的功夫,施妝傅粉,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往書房來。

    那吳老爺正在燈下點算銀兩,瘦得一副枯骨敗相,留着八字髯,稀疏的頭髮束個單薄的髻,隱約能見頭皮。

    這廂擡眼瞧見簫娘,摸了條帕子謹慎地將銀子蓋住,兩個手指頭往案上敲敲,“就放這裏,下去吧。”

    簫娘擱下碗香噴噴的生川雞絲麪,往太師椅邊捱過去,嬌滴滴地叮嚀,“老爺只點這一盞燈,只怕眼睛看壞了。或是早些睡,或是我爲老爺再點兩盞燈來。”

    聞聽還要再點兩盞燈,吳老爺心疼得要不得,忙擺袖,“你看看你們,哪裏有個省檢樣子?我好好的一副家業,早晚都要叫你們敗得精光!”

    這吳老爺向來視財如命,簫娘進了吳家門兩年,早摸透了他這性子,不過是藉故搭訕。

    眼前她將幾個筍指往他肩頭一搡,眼角似一柄銀鉤子,勾魂奪魄,撒嬌似的噘起嘴,“真是不識好人心,人家是爲了你的眼睛要緊,你倒苛責起人來。”

    那眼裏的濃霧輕散,露出綠油油的水波,年節底下,吳老爺晃覺有春來。

    他定眼細瞧,還未曾留心家中有這麼位風流人物,不由骨酥心癢,擡起手抓她搭在他肩頭的嫩手,“我的乖乖,你叫什麼名來着?”

    “學戲時師傅只管我叫簫娘,大字沒有,爹媽死得早,還沒來得及起名呢,姓烏。”

    說到此節,簫娘眉間半顰半怨,彷彿經年釀的一絲哀怨,金陵雅音細細纏緊了吳老爺的心,“老爺當着縣丞,是飽讀詩書的人,行行好,替我起個名,我必定報答老爺、當老爺再生父母一般。”

    綺窗透月,如一縷香豔淺淡的夢,慵暝紅燭、幽寂黃昏、以及她烏髻裏盪漾的茉莉花頭油味兒,統統將吳老爺網羅其中。

    這老骨頭坐起如醉,神魂微醺,十萬毛孔酥了五萬,笑得沒眼縫,撫摸她的手,“哎唷我的何仙姑,你就是那紡雲的織女,月宮的嫦娥!”

    說話間,將蕭娘一把拽進懷裏,抱在膝上,“你說我從前怎的就沒留心家中還有你這號標誌人物?我的乖,好名好姓現放着呢,你從今後就隨我姓,吳氏蕭娘,豈不好?”

    簫娘將眼波流轉到書案上,取了只筆蘸墨,嘻嘻扭頭,往他臉上左右勾了一筆,像兩撇滑稽的翹鬍子。

    她水光盈盈的眼盯住他一會兒,掐算着他差不多已醉倒在她的眼窩,便撇撇脣角,“你哄我的,太太那樣厲害的人物,豈能容我?你此刻說得好聽,彼時又怎麼樣,誰曉得呢?倘或日後落得個鴛鴦失伴,豈不是要我怨你?不如不許諾的好,我只記着你的心,你只記住我的情,就夠了。”

    一番悽婉愁態將吳老爺另五萬毛孔又蹋倒,心裏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捏着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半真半假地哄着,“我的乖乖,這是什麼喪氣話?我既知你的心,如何肯負你?你放心,那母夜叉得了個下紅之症,恐怕難……”

    話出一半,不想兩扇門“咣噹”乍響,寒風狂捲進來,颳得二人一個哆嗦。擡眼瞧去,可不就是病歪歪的吳家太太?

    那吳太太也是瘦瘦的一副骨頭,顴骨在眼下聳得老高,些微凹陷的腮透着點病氣的紅,眼也是紅的,像燒着兩團熊熊怒火,身後跟着兩個婆子,直朝案上氣勢洶洶走來。

    “好啊,打量我病着,就要合計着害死我?”吳太太半笑半怨、惡狠狠地睃着二人,“做你孃的夢、老孃且死不了呢!”

    簫娘這纔回神,匆匆由吳老爺腿上起來,慌着要行禮,認罪的辭藻在腦子裏迅雷般匯攏。

    誰知話還沒出口,那吳太太先擡手摑了她一掌,“小賤/貨、我五兩銀子是買你回來勾搭男人的?你也不睜大了眼瞧瞧,這是誰的地界,豈容你耍手段?!給我鎖她在柴房裏頭,明日去外頭打聽個牙子來發賣了!”

    兩個婆子得令,左右架了簫娘,將她拖拽出屋。

    外頭是黑漆漆的夜,冷月映着白雪,整個南京應天府1凍結成冰,蕭娘在柴房裏,被婆子來回打了十來個耳刮子,兩片腮腫得老高,青紅交疊的指印可憐又可笑。

    數九寒天,將她的痛覺也冰凍,她半點也不覺疼,舌頭頂頂麻木的腮,抱膝坐在窗下。

    月光把她的影撲在參差嶙峋的高柴堆上,好似亂林裏朝她後背撲來的野獸,妄圖吞喫她。

    蓬窗外起了濃霧,她無悲無喜的眼擡上去,月隱了一半,拂曉仍無蹤跡,南京的春意尚遠。

    不知第幾個拂曉清稀,年關已過,臘殘春新,仍然下雪。吳太太胸中憤懣,發了願要將簫娘賣給破落戶、叫她活遭半世的罪才罷!

    可話說回來,哪家破落戶有銀子買個丫頭?比及元宵已過,牙子纔將將尋得戶人家。底下婆子走到柴房來,幸災樂禍地奚落與蕭娘聽:

    “那家人姓席,漢子三十七,媳婦早死透了,丟下這漢子與個兒子。”

    婆子笑出一臉幹紋,睨着簫娘,見她無甚反應,便冷哼一聲,“漢子呢,成日賭錢喫酒,有幾個錢也不知省檢,元宵那時候賭錢贏了十兩銀子,就花了八兩託牙婆子替他尋摸媳婦,可不是你這裏現成的麼?”

    暖日照寒煙,久違的陽光由兩扇被風搖得嘎吱響的漏門裏撲進來。簫娘靜視光束裏的塵埃半日,認了命,將沉寂的眼睇上來望婆子,“那姓席的漢子家中可有田地屋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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