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隔牆東(六)
    西風稍急軒窗竹,雨後燈暗,處處慘綠殘紅。簫娘守着那壺下了藥的茶不肯睡,窗畔望那銀河迢遞,影淡瀟湘。

    二更梆子剛響兩聲,倏見院門開闔,席泠彎着腰進來,背上馱着個沉重的什麼。簫娘忙擎燈出去,院中將人一照,見他揹着席慕白,兩個人皆是溼漉漉滴着水,像河裏剛撈上來似的。

    她只當席慕白又在哪裏喫得爛醉,要幫忙攙扶,誰知胳膊才伸出去,席泠便往邊上讓了讓,“你別碰,他死了。”

    簫娘手一抖,跌落銀燈,木怔怔將席泠望着,驚得半晌說不出話,呆了良久仍不肯信,“死、死了?怎的就死了呢?!”

    月光與席泠被溪水泡過的臉一般慘白,他揹着席慕白錯身進屋,“先找牀蓆子來。”

    簫娘怔忪半晌,屋檐上的水一滴,將她冰醒,方亂着進屋翻箱倒櫃,尋來牀殘席鋪在外間地上。席泠將席慕白安放在竹蓆,衣袂還滴答滴答墜着水,涼意蔓延屋內。

    他沒看簫娘,只睨着席慕白,神色十分冷靜,“他喫多了酒,跌入門前的溪裏,我撈起他時,業已斷了氣。”

    不知是怕或冷,簫娘不由得往他身邊靠近,半藏在他背後,“他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就說死就死了?”

    她茫然不安,目光閃閃躲躲地落在席慕白完全褪了血色、甚至泡得有些發皺的臉皮上。看見他雙目緊闔,那兩撇滑稽的鬍鬚服帖地掛在脣邊,再不會上翹,也再能扎疼她的臉。

    便又自她惶惶的心底,隱約升起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他死了……就這麼,死了?”

    門口籠着靡靡淡霧,潮溼的風向簫娘撲過來,捲起她的裙。她好似在複雜的迷濛、茫然、失措裏,看見了一絲閃亮的未來,像有天光忽然由涼悠悠的四周襲擊了她,暖得她一陣鼻酸,滾下一滴熱淚。

    席泠扭頭瞧她,見她淚眼婆娑,縮着肩站在他後頭,嗓子便不復方纔那般乾澀了,甚至說得上溫柔,“害怕了?”

    說不上怕,只是大鬆了口氣,腦袋撥浪鼓似地搖起來,撒下幾滴淚花,“他死了,我們往後怎麼辦呢?”

    “他活着,於你我有何好處麼?”席泠半笑不笑,驀地將簫娘嚇得顫慄。

    這夜的霧氣令她愈發看不清他,他無情得似個劊子手,似乎任何人的生與死在他眼裏,不過如茶飯平淡。夜深檐影中,她不自覺地退了半步。

    就這半步,像根針挑動了席泠的神經,他朝前半步,目光有些微焦躁。他想爲他的冷漠辯解些什麼,手無措地懸在她肩旁,像是要摟抱她。

    最終又在她小小提防的眼裏,垂下了手,“等天亮,我請個仵作來驗明,就可以停靈發喪。”

    言訖跨出門去,背影似乎含着一縷嘆息,沒吐出來,尤顯落寞。

    簫娘在後頭把他的背影望一瞬,又將席慕白的屍身望兩眼,在生與死的可怖間,她毅然選擇了生。她捉裙追出去,跟在席泠身後央告,“你爹就擺在那屋裏,我害怕,叫我跟你在一屋裏睡成不?”

    席泠轉過臉,月光照着他無悲喜的臉,“你就不怕我了?”

    她有些被拿了髒似的躲閃,“誰說我怕你了?我怕你什麼?真是好笑得很。”她躋身門,點了燈,“叫我跟死人呆一夜,那才叫害怕呢。我就在你這椅子上靠一夜,牀你睡,我不與你爭。”

    再回身,席泠仍溼漉漉地站在門前,涼風蕭蕭,無點無聲,把簫娘鐵石一樣的心腸稍稍浸了浸。

    僅僅剎那,她就拋灑了那些無端的懷疑與恐懼,上去掣他的袖,聲音放得柔軟了,“把衣裳換了呀,溼噠噠掛在身上,明日就該染病了。你可不能病,咱們還有得忙呢,我一個人可頂不住。”

    她翻來袍子,坐在他書案前的梳背椅上,不肯躲出去。她害怕呀,好像席慕白的死與她脫不了瓜葛似的,心虛得她一眨眼,就在窗縫裏瞧見席慕白溼淋淋的冤魂站在院中間,兩眼寒寒地盯着她。

    她打個冷顫,幸而聽見席泠在身後窸窸窣窣地換衣裳,那動靜驅散了窗外的涼意,只剩空空的寂院渡風聲。她忽然想起正屋裏的那壺茶,便自嘲地笑了下,有甚可怕?

    一個她這樣的惡人,就該是無所畏懼的。

    該夜,席慕白的死只給簫娘帶來短暫的恐懼,卻並未給席泠帶來一絲悔疚與傷懷。

    他在揹他回來時,曾以爲會輾轉驚醒,魂魄難安。實則他欹在椅背上,伴着簫娘睡夢沉沉的呼吸,睡得前所未有地踏實與安穩。

    雞鳴一兩家,席泠便起來往衙門裏請仵作,正撞見當差的鄭班頭。那鄭班頭上回在衙門裏與他打過照面,欽佩其進士出身,待其十分恭敬,“老爺且請節哀,我這裏去叫了錢仵作來,咱們一道去瞧過令尊。”

    這廂領着仵作趕赴席家,天已大亮,晴光正好。院內已擠滿巷中鄰舍,簫娘扎着銀灰苧麻裙,穿着白布對襟衫,頭上扎着麻巾,渾身素縞,正左右與人奉茶。

    不知哪家的媳婦握着她的手,不住安慰,“你命苦啊,年紀輕輕的,給人當牛做馬使喚小半輩子,好容易嫁個漢子,又兀突突地沒了。你放心,出了這事情,左右都是要幫忙的,你擺席使的碗筷板凳桌兒,只管往我們家中借去。”

    簫娘也裝得好模樣,掩面啼泣不止,淚珠兒直墜,又不出聲,倒像是傷心得講不出話來一般,引得左右搭勸不住。

    未幾席泠進來,各處與人回禮,請姓錢的仵作進屋驗屍身。那仵作觀摩半晌,無他,確是淹死的。

    席泠將人送將出去,那鄭班頭卻道:“老爺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情,小的無甚幫忙的,只好留下來效力,搭靈借東西使喚,憑老爺差遣小的。”

    席泠推他不過,只得留他下來,各人往衙門裏告假,半日花了三五兩銀子在外頭置辦了副板子,請人雕刻靈牌,扯素布辦白幡,就在院中爲圍蓋篷布,擺開排場。

    比及日薄崦嵫,將將把席慕白裝裹了,正屋裏設靈停放。簫娘往左右借了幾張桌兒板凳,送巷裏婦人們辭去歸家,勞累得她腰痠腿乏,在屋前長條凳上坐着,一壁垂肩,一壁將席慕白的靈牌怨氣森森地望着。

    趁席泠在井裏打水的間隙裏,那兩片朱脣直喁喁抱怨,“爲着你個王八漢死,累得我腰都快折了,你是哪世裏休的福分,也值得我爲你披麻戴孝?”

    亂亂收拾了桌椅板凳碗碟,暮色沉沉,一更天至。簫娘做了樣稀飯並兩樣小菜,端在圍棚裏與席泠喫,絮絮說道:“你家裏也沒幾個親戚,亂得如此,明日又要往街市上採辦酒菜招呼左右弔唁的鄰舍,哪裏忙得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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