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吹愁去(二)
    入夜,月滿中天,蛙涌潺潺。門前的溪淅淅瀝瀝,流來了綠蟾,帶着兩個丫頭與晴芳,提着個三層髤紅鳥籠式食盒、裝了一甌糟鵝、一甌燻肉、一甌山藥雞肉元子,一併與簫娘燒得六樣菜擺在石桌上。

    這廂與席泠福身見禮,挨着簫娘落座,悄悄告訴,“家中許多親戚,吵吵鬧鬧的沒意思。我請示了父親,過來你家坐一坐,父親應允了。”

    原來綠蟾信步園中,見滿月皎皎照花影,銀河清淺映窗櫳,詩情大發,無奈家中無人聯句,思及席泠,便特意請示她父親往這裏來。陶知行料想此節,席泠少不得外出應酬,家中大約只剩女眷,便許她過來。

    不想料得錯了,不單席泠在家,連那何盞也點着個燈籠前來,人未進院,聲先嚷開,“碎雲,家中實在無趣,盡是些趕着來拍馬奉承的門客,我躲到你這裏,咱們喫酒聯句如何?”

    旋即提燈進門,見院中燈燭交輝,除了席泠簫娘二人,案上還坐着隔壁綠蟾,三位僕婢在後站着,提着小燈,把她面目照得恍如姮娥。

    何盞一時進不是,退不得,尷尷尬尬立在門前。簫娘將綠蟾暗窺,見她赧容羞紅,眼波低轉,便走去拉何盞,“小官人來了,愈發熱鬧,怕什麼呢?這裏又沒人喫你,只管坐着,我去添碗加盅來。”

    未幾添了碗筷,四人對坐,簫娘篩了酒,聽他三人聯句飛花。她聽不懂,便在席上嘟囔,“你們說的什麼?字字我都聽得曉得,連成一句,我就聽不懂了,我臊也要臊死在這裏了。”

    席泠未開的脣含着一縷笑,沒出聲。倒是綠蟾羞答答窺一眼何盞,輕掣她的袖安慰,“不要緊,我們飛花,你唱一段,也不至於乾坐着。”

    簫娘勝在參與,樂滋滋瞧着綠蟾,把她的手握一握,要唱段《紫釵記》助興,席泠取來短笛,爲其伴樂。

    唱罷,她把腰一折,一張粉臉倏地湊到席泠眼皮底下,“你還會吹笛呢?”

    那兩簾睫毛忽閃忽閃輕扇,席泠便想起她方纔的唱詞:妝臺宜笑,微酒暈紅潮。這一細瞧,他便添了兩分醉心,歪着眼笑她,“許你多才多藝,就不許我會吹個笛?”

    “你會不會好好講話!”簫娘剜他一眼,屁股落回座,“問你哪樣就答哪樣嘛,非要刺拉拉的才肯罷。”

    何盞正與綠蟾對了目,綠蟾赧容羞垂了,他有些尷尬,就藉故打趣,“伯孃倒似碎雲的親孃一般,我們這些朋友,可不敢與他這樣講話。”

    簫娘有些憨醉,抱着一把瘦壺問:“他是不是很兇?你們那些個同窗都怕他?”

    “倒不是兇,只是憑你說什麼,他一雙眼射來,好似冰凍三尺,都沒了趣,誰還敢與他玩笑?”

    簫娘連番點頭,趁着酒性,像撫小狗似的把手擱在席泠頭上亂撫,“是是是!我兒像是打冰窟窿裏撈上來的,五臟六腑都冷!”

    撫毛了席泠的髻發,他起身往屋裏去整裝。簫娘與何盞綠蟾在外嬉笑,偏何盞又與綠蟾聯起句來,簫娘乾坐着,對自己胸無點墨很是憤鬱,接連吃了幾盅酒,麻雀一樣跳着腳往屋裏尋席泠。

    人未到聲已入,“我兒、我兒!你怎的比個姑娘還要事多,出去嚜,他們作詩,我聽不懂!”

    席泠剛拂完髻發,理着衣襟回首,見她已歪着身子落在榻上,闔着眼枕在炕桌。席泠不大能喫酒,沒喫幾杯,倒還清醒,走到跟前睥睨她,“你喫醉了?”

    簫孃的腦袋在胳膊上搖一搖,仍舊閉着眼,腮上紅雲浮動,“我兒,娘要發財了,好大個金元寶……”

    說話間,想伸手去夠,那條胳膊卻混軟無力,擡不起來。席泠曉得她喫醉了,暗笑一下,扭頭倒了盅茶擱在炕桌。

    原是要搖醒她,可鬼使神差的,伸出的手又蜷回袖中,盯着她的臉看半晌,然後俯下腰,往她臉上親了下。他不知道她會不會醒,但他的心跳已驚得星密月明,風細柳斜斜。

    他的吻輕如夢蝶,她的腮軟如夢田。

    雙影映在窗,一個彎腰一個伏倒,何盞正巧背對,綠蟾卻將那匆匆一匯的影瞧得一清二楚。一顆心驀地一抖,抖落了何盞遞來的酒盅,撒了他滿袖葡萄酒,慌得她忙握着帕子替他搽,“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失了手。”

    何盞也忙笑,“不妨事不妨事,小姐別驚慌……”

    四目稍攏,一個別眼一個垂首,該夜,便是四副心腸,各有思量。

    中秋之後,麗日在天,西風漸緊,吹落慘綠愁紅,河岸卻仍繁花似錦,自有鶯聲到碧霄。

    溫暾弄晴時候,紗窗有倩影。因綠蟾生辰,簫娘換得好衣裳,穿一件湘色細絹對襟衫,扎妃色百迭裙,將做好的繡鞋、一併幾條花鳥汗巾子拿布包了,預備一道送去。

    臨出門,又走回裂了痕的妝奩前,把左邊腮蹭了蹭。怪了,那片腮,像是昨夜棲息過一隻蝴蝶,留下了什麼痕跡,叫她似夢非夢,似醒未醒。

    她實在記不起醉酒後的夢,無所謂地笑笑,正出西廂,迎面見何盞進院,還戴着忠靖冠,端端正正,大約剛由衙門歸家。

    簫娘把眼輕吊,笑瞧他,“不巧,泠哥兒還沒回來呢,小官人若尋他,請晚些再來。”

    誰知何盞背後伸出手來,握着個長匣拱手,“小侄不是來尋碎雲兄,是特來尋伯孃。”

    “哎唷,怪了,你找我有哪樣事情?”

    素日往來,何盞也知簫娘脾性,是個掉錢眼裏的,左右鄰舍皆知她與席慕白並未禮成,席慕白死後,她無處可投身,在此不明不白地混着,衆人雖背後有議論,到底也是席慕白的女人,不好多講。

    倒幸得她在,照料着席泠飲食起居,何盞便也待她尊重有禮,仍然尊稱她“伯孃”。

    這廂將個匣子託給她,“我瞧伯孃舉止大方,不像那些個沒見識的婦人,只顧怕事躲閃,因此特將此物託付伯孃轉交綠蟾小姐。她今日生辰,與她既有幾面之緣,又有中秋之分,豈有不賀之禮?”

    簫娘接了匣子打開瞧裏頭,原來是一支翠玉雕的荷苞步搖,底下墜着小小一隻粉碧璽打的蜻蜓,格外別緻精細。

    她未拒未應,擡眼將人嗔一嗔,“我當是什麼事情,原來是你做了‘張生’,還要叫我做個‘紅娘’,私下爲你傳情。可了不得,要是叫她家老爺曉得,我怕要纏上官司呢!”

    何盞斯文笑笑,摸了個錠子奉上,“若換旁的人,這話我提也不敢提。可伯孃不比她們,小小點事情就嚇得那樣,伯孃是有些膽識的。”

    接了銀子掂一掂,少說五兩,簫娘立時笑了,把下巴微挑,“不爲你的錢,就爲我看你不錯,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薄情郎,這才願意幫你。噯,你可別鬧出什麼笑話來,叫人聽見,只怕我也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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