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吹愁去(四)
    庭院幽清,歡聲隱隱。簫娘去後,仇九晉見天色漸晚,欲往外頭廳上向陶知行辭行。

    那廳上酒殘席凋,客已散得許多,陶知行喫得微醺,已轉回屋內小憩。仇九晉隨小廝進屋,見他在榻上撐着手肘揉額角,便上前問安,“爲小姐生辰,伯父應酬不暇,多有勞累。小侄不敢久擾,特來辭過。”

    陶知行請他榻上對坐,使小廝看茶,“世侄的意思,我曉得了。請回去轉告令尊,叫他放心,我已在濟南府、成都府、貴陽府等地聯絡了好些糧商,不論今年有多少糧,都能出手。”

    “多謝伯父費心。”仇九晉呷口茶,把眉輕剔,“家父的意思,從明年起,南直隸這邊就要推行‘一條鞭法’,改折銀子繳稅。這新法一推行下來,往後還能不能似如今,真是不好說。因此今年的糧,會比往年多出一番,敢問這價格……”

    “稅收新策,大家都曉得,我心裏也有數。價格你只管放心,還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過拿一成利。”

    聞言,仇九晉滿意地點點下頜,擱下盅請辭,“那小侄先行告辭,伯父且請留步。”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兩句,望着他背影在殘陽裏隱沒,溫和的面色逐漸變冷。

    他轉背進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着腰進來,因問:“老爺,方纔聽仇小官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實之前,趁這回稅收,大撈一筆?”

    喧囂杳杳傳來,似陶知行一縷長吁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繳稅新策,此時再不撈,往後撈起來,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張口,就比往年的糧食翻了一番,我在下頭,還得多尋賣主。這筆買賣,真是又費心又費力。”

    “老爺何不拒了這樁麻煩事?不是我講,這要是叫朝廷查出來,可是抄家的罪。老爺不過在其中拿一成利,咱們家的買賣,一年也就真回來了,何苦押上性命做着幫人做這虧空國庫的勾當?”

    “你覺着我想做?”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爺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呀,誰讓姓仇的岳丈是咱們南直隸禮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干係往後不替他賣命,前幾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兒身上了。如今雖沒定下蟾兒,卻定了玉臺,我就那一個妹妹,這一個親侄女,能脫得了干係?如今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得一條道走到黑,但願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曉得收斂。”

    老管家點點下頜,“那濟南府那幾個糧商,何時請來?”

    “下月請來籤契。”

    管家領命而去,富麗堂皇的屋子曙光漸收,黯淡裏,似縈繞着一縷身不由己的嘆息,遲遲未散。

    烏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鳳簫低轉,玉笛長吟。陶知行爲慶賀愛女芳辰,請師傅紮了許多焰火來放。“砰”的一聲接一聲,連席家的院內也映得幽輝迷離。

    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顯紫醉消金。

    簫娘仰頭瞧那些奼紫嫣紅的煙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燈斷續,恨的是人影參差。恨不得香肩縮緊,恨不得玉漏敲遲……

    她的背後,是席泠遙遙的目光,盯着她單薄的背脊。半晌簫娘回頭,兀地嚇得跳起來,“你幾時出來的?腳步聲也沒有,站在那裏,嚇人一跳!”

    席泠入院審度她一眼,“不涼?”各色焰火在他頭頂炸開,映得他的臉如夢如幻,“一更了,還不睡?”

    “你瞧這煙火放得,砰砰響個不住!誰睡得着?”簫娘朝天上翻個眼皮,滿腔幽憤,“就跟誰不曉得他有錢似的,大夜裏,非要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不就過個生辰麼,好不得了,明日我也過、我也放!”

    說到最尾,恨得跳腳,噼裏啪啦如震耳發聵裏,隱隱還聽見歡笑聲。簫娘簡直嫉妒得胃裏發酸,眼睛似要把那片天看破。

    席泠凝望她一對恨眼,目光緩緩移轉她的腮,那裏是軟綿綿的。他記得他停落在上面那觸感,柔軟得好像世界一直待他很溫柔,從未辱殺過他。

    因此他也對她心生憐惜,聲音格外低柔,像一聲玉簫,“你與陶家小姐不是閨中朋友?她的芳辰,你不高興?”

    “哪樣朋友?她是闊門裏的小姐,我是窄院裏的丫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做朋友?”她仰回粉面,眼波挹露,翹起的脣掛着一抹譏誚,像是在警告自己,“再沒有這樣可笑的事情了。”

    瓊枝搖曳,雲鬢上的金芙蓉分心遊着光。席泠舌尖舔舔薄薄的嘴皮子,好似把一縷莫名的情愫捲回腹內,摸出個兩個錠子與她,“上月的薪俸,幾石糧食我一併折賣了,攏共十三兩,你收好。”

    瑤池月下,簫娘果然潺湲笑起來,接了銀子掂一掂,“我今日到隔壁,也得了二錢,加上頭先爲你爹治喪收的那些帛禮,咱們如今有五十來兩銀子呢。我想着多攢些,咱們也尋個門路,你總不好一輩子做個教諭,有哪樣出息?”

    話音甫落,她凝神窺他臉色,生怕他又將她斥責幾句。可這回,席泠什麼也沒說,轉了背。

    簫娘當他又擺他讀書人的清高,很有些不服氣,在身後撇嘴,“噯,我可不是爲我,是爲你打算,你別不識好。我告訴你,今日在陶家撞見仇九晉,他還說要買了宅子接我去呢,倘或我去了,你往後發不發達,可與我沒什麼相干。”

    席泠像被人在心上拽了一把,拽得黑靴稍頓,俄延少頃,轉過來,“仇九晉也爲陶家小姐做生辰?”

    “自然呀,他定了陶知行的親侄女兒,兩家往後就是親戚,素日不少走動。”

    他凝眉片刻,頃刻便想到——向來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彼此助益。這官商聯姻,走動頻繁,必定也是有利可圖,到底圖謀什麼呢……

    他只是隱隱猜測,尚且想不清究竟,便不想了,擱置此事,漸舒展了額心。可心裏卻像嚼了顆梅子,一絲酸浸入肺腑,“他宅子買在哪裏?什麼時候走?”

    說不清爲什麼,簫娘不喜歡他如此坦率地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於是她賭氣似的,歪着下巴不瞧他,“不曉得,還沒買,哪個說得清?我還沒應下呢。誰知他那老孃,會不會又整治我,再那辛玉臺,我瞧着也是個不能容人的,豈會放我在外逍遙?”

    席泠鼻息裏似笑非笑,“他母親,從前是如何整治你的?”

    問得簫娘腹中隱隱下墜,怪了,怎的好似犯起疼來?

    她苦癟着臉,大約是那溶溶月,照得她與席泠兩個人,彷彿孤零零天涯裏的同途人,忽然就想把那股疼痛叫他一起分擔:

    “那年仇九晉外出遊歷,我在仇家照常唱戲。他娘從前就有些厭煩我們這些學戲的女孩子,偏過兩月,我查出有了身子。他又正在議親,他娘只怕我耽誤他的婚姻,索性將我墜了胎。還說仇九晉早厭了我了,又不好做那薄情郎,才藉故躲出去,留我在家裏,憑她處置。這就將我賣了那姓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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