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四回顧(一)
    東牆之隔臘梅未殘,紅得似火,將亡前盛烈地燒着,連天也燃起來,燒出紅彤彤晚霞,絕勢浩大。

    一陣風過,把兩片質地不一的裙糾葛起來,晴芳素腰輕折,將簫娘通體打量,連番讚歎,“嘖嘖,你如今真是不一樣了,穿的這料子、這針腳,少說一二兩銀子吧?”

    簫娘輕擡下巴,虛榮心水漲船高,“這一身二兩八錢呢,不算頭上戴的。”說到此節,她拽一下她的胳膊,腦袋貼近,“你們姑娘沒問我往哪裏去了?”

    “問是問了,我按你說的,只說你在舊花巷內尋着門有錢的親戚,投奔親戚去了。嗨,你放心,我曉得你的顧慮,只怕你與那仇官人的事情傳到表姑娘耳朵裏,她給你使絆子嘛。我不會走漏風聲的。”

    “倒不是怕辛玉臺,只是你們姑娘到底是她的親表姐,叫她曉得了,夾在中間,不好處。辛玉臺,哼,我還巴不得她曉得,氣死她我才高興!”

    晴芳倒替她辯駁起來,“這也怨不着你呀,你們老早就相好的,若論個先來後到,你還佔理呢。男人家,尤是像那仇家這樣的,誰不是家裏妻妾幾個,外頭老婆小的幾個?就是你說的,怕她哪樣?犯不着這做賊心虛窮街老鼠上不得大殿的樣。”

    簫娘哈哈發笑,渾身珠飾嘩啦啦響,“辛玉臺倘或曉得我背後偷了他的漢子,指不定日日請姑子做法事害我呢!”

    “該着她倒黴!我想着就痛快。”

    二人且行且說笑,片刻踅入綠蟾閨房,見她穿着嶄新綠羅長襟,雪白的裙子,喜滋滋榻上迎來,“說是你往舊花巷投奔親戚去了,到底腳程也不遠,你怎的不想着來瞧我?”

    簫娘如今穿戴體面,與她不差一二,自然跟着硬氣起來,不再坐杌凳上,與她相牽着榻上對坐,“剛到了親戚家,就趕上年關,總是忙些。正月裏一過,我就想着來瞧姑娘。喲,姑娘像是豐腴了些,這個年過得好呀。”

    說者無心,綠蟾卻聽出些弦外之音,腮上飛霞,婉媚含嬌地嗔她,“愈發伶俐了,說這種話。你如今日子好混了,還往各家門戶裏走動着尋活計做麼?可得功夫替我做?”

    簫娘笑笑,“有的是功夫!年前元家的活計我也還做着呢,姑娘什麼活計,只管託給我。”

    綠蟾拿了幾團綵線出來,竹筐擱在裙上揀,“開了春,熱起來也就是三四個月的事情,你還替我做些汗巾來。再替我挑挑,要打個籠扇墜的絡子,什麼顏色配着打好?”

    “誰戴的呢?”

    “一個我父親使,一個……”綠蟾羞答答地擡眼,又嬌怯怯地垂將下去。

    簫娘頃刻懂了,挑了一團黑線與一團金線,“這個給老爺打好,又大方又尊貴。”再揀一團靛青的,“就用這個單色打一個普通的他佩着,他慣常使的扇子,扇面都是山水的,顏色雜了,反不好看。”

    “虧得你,要是我,只想着揀鮮亮的要緊。”

    兩女又說一陣子話,眼見天色將傾,簫娘辭將出去,綠蟾在榻上低着脖子打絡子。

    手腳倒快,天黑便打了那靛青的出來,趕上晴芳進來附耳與她嘀咕兩句,她便起身,點燈籠跟着晴芳往後門去,也不要丫頭跟隨。

    雜間裏亮着一圈燈,黃昏近黑,天透着昏暝的幽藍。初春風帶涼,何盞只穿一件月魄色蘇羅道袍,扎着幅巾,聽見秦淮河岸隱約誰人吹玉簫,杳杳渺渺,低沉滄桑,把風吹得更涼。

    他走到緊閉的窗前,剪着手對着月白的茜紗吟一句蘇軾的詞:“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1……”

    恰值綠蟾門外聽見,赧容含笑,推門進來,“誰說是‘風敲竹’?可不就是我來了麼?”

    月色溶溶,落在蘭堂,照得佳人臉上似蒙着一層細紗,柔軟朦朧。何盞呆望兩眼,上前兩步,“你怎的穿得如此單薄呢?雖說開了春,到底殘寒未盡,染了風着了涼,如何了得?”

    綠蟾拈起他胳膊上的衣料搓一搓,又見衣襟裏頭只掩着一層中衣,嗔怪道:“還說我呢,你也穿得這樣薄。”

    “我是男人,受得風吹。”

    入了春,雜間內便不點炭盆,風細細透紗窗,何盞坐在榻上,橫豎覺得涼,不放心,背過身去窸窸窣窣做什麼。

    綠蟾在那頭歪着眼瞧,倏地瞧見他胳膊一反,脫了外頭的道袍,慌得她臉上噌地通紅,眼不知該往哪裏放,跼蹐不安。

    她正羞得腦袋擡不起來,那件道袍卻似片軟雲罩來她肩頭。何盞穿着單薄的中衣褲,帶着薄紅的臉坐回對面,“你披着,仔細受涼。”

    “那你呢?”

    “我不妨事。”他笑笑,胳膊搭在炕桌上,鼓起莫大的勇氣,去抓她的手,頃刻又放了,“你的手真涼。”

    綠蟾覺得自己連手帶心都燒起來,血液也滾燙。她緘默着,偷偷斜眼窺他,羞澀的目光像一縷切切的期待。

    何盞時常叫她這眼神看得摸不着頭腦,此刻卻陡地開了竅,俯過炕桌,往她額上親了一下,臉懸在她的臉上,明察她的眼睛。

    裏面有一點驚惶、一點無措、一點害怕,唯獨沒有一點怪罪。於是他笑笑,“我這不算唐突你吧?”

    綠蟾臉漲得通紅,卻被他逗笑了,手背遮着嘴,“真沒瞧出來,你這人,竟然有些傻。”

    何盞不知是臊的還是羞的,血從心底涌到脖子根,泛到耳朵上。頂着兩隻紅彤彤的耳朵,再俯低下去,這回親了她的嘴,“這樣呢?”

    他挪了下胳膊,不留神碰到銀釭,火炷輕彈兩下,跳在綠蟾眼裏,心也跟着聒噪地跳動起來。她仍微仰着臉,好像腦後有一朵軟綿綿的雲,她不由地想倒下去。

    此刻兩個人都緘默了,不奇怪,他們在這間隱祕的雜間,多數都是緘默的。多數都在偷麼地你窺我一眼、我窺你一眼,好像萬語千言,都在繾綣怯怯的目光交匯間。

    夜風徐徐,吹散了眼,吹到那廂,也是同一輪圓月。二月中旬,月亮像被過去的冬雪洗淨,白的剔透。

    簫娘夜來無事,不到二更,睡又不好睡,穿着丁香色的寢衣起來,把妝奩最底層的幾十兩碎銀倒出來,擱在炕桌上數來數去。

    自打搬到聽松園來,衣食不缺,偷麼着典東西,也典了近七十兩的銀子,統統叫她藏到牀底下。

    就案上這些,不知是席泠給的緣故,還是簫娘本身愛財如命的緣故,總是捨不得花,像寶藏似的把這些散碎收在妝奩裏,時不時倒出來守財奴似的數一數,一數就高興半日。

    細數兩遍,聽見廊下有動靜,她立時把銀子收回妝奩,打簾子踅出外間。果然是仇九晉推門進來,帶着倦色對簫娘笑意笑,“爲着往辛家過禮的事情,在家中被母親絆住了腳,這時候纔來,你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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