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撫郎衣(九)
    夜來薰風細,燈與月昏。何盞一步一步朝牀前邁過來,帶着意氣風發的驕傲與繾綣,是爲娶到綠蟾而驕傲,爲與她枕衾相眠而繾綣。

    他坐在她身邊,不再是擁擠逼仄的雜間,而是紅燭輕柔的屋子,當中也並沒有隔着張落滿灰的廢棄炕桌。他的肩貼着她柔軟的手臂,就想起她頭上沉重的花冠,忙替她摘下,“壓得脖子酸了吧?”

    綠蟾像只蝴蝶,靈俏明豔地扇動一隻眼,“晨起過來這邊,趁這屋裏沒人,我偷偷摘了下來,你來前才戴上的。”

    “怎麼生得這樣聰明伶俐呢?”何盞誇張地吊起眉,又是誇她,又是逗她。把她逗笑了,捶打他一下,兩個驀地就放鬆下來。

    何盞托起她的手,拉着她滿屋子逛逛,“你瞧瞧這屋子,裝潢得可如你的意?你帶來的東西,一併都在旁邊屋裏鎖着,明日去點一點,好叫丫頭們歸置了。”

    屋內流淌着暖紅的光,映着窗外銀河清淺。又逛回臥房來,在窗戶底下摸一張新打的書案,上頭筆墨紙硯一應齊全,“我曉得你喜歡讀書,叫母親定了這張案來,你閒時在這裏寫字。”

    綠蟾吊着他的胳膊,歪着臉湊在他眼皮底下,顯得有些古靈精怪的可愛,“母親她老人家,兇不兇啊?我早早就沒了母親,與繼太太也不過場面上說幾句話,並沒多少親近。只怕我跟前做得不好,招她老人家厭煩。”

    “不兇。”何盞就勢兜攬她的腰肢,寵溺地笑了笑,“我母親是個極和順的人,平日說話也輕言細語的,我長這樣大,連丫頭也未見她打過。你這樣謙和的性情,一定討她老人家喜歡。”

    一切從踟躕漸漸變得安穩,軟溶溶的月透過綺窗照到綿綿的紗幔簾帳,燈花在其中輕旋。恰是這良辰美景,何盞捧起她的臉,望着她的滿眼春嬌說了句,“冒犯了”,旋即親了下去。

    綠蟾自骨頭縫裏打出個顫,一點點驚惶也隨之柔軟地煙消雲散,攀在他胸膛笑,“我可以常回家給爹爹請安麼?”

    “這有什麼,不過幾步路的事情,想去只管去。”

    “我只恐怕,”她稍稍僝僽,“嫁出來的女兒,常往孃家跑,你家下人議論,母親也不高興。”

    何盞捏捏她的鼻尖,“又不是隔村隔店,不過兩扇門的事情,只管去。明日請安,我去與母親說和。”

    綠蟾咬着脣笑,他又親下來,沉重吐息有些攻擊的意味,環着她往牀上去。綠蟾這會完全不怕了,不過是躺在他溫熱的手掌,在他綿延的吻上,倒在陌生卻要伴她餘生的牀上,剝光兩顆心,從此糾葛命運。或許未知裏,還有刺痛的歡樂。

    這些都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月亮被這旖旎繚亂的節奏搖晃上窗,彷彿一隻幽怨的眼,要看着這叵測的人間,與它一齊陰晴圓缺。

    笙歌醉夢間,明月瘦成一柄銀鉤,四月就緊至了。悄然危機也隨江南巡撫林戴文潛入南京城。

    林戴文對外只說回南京查檢新策施行的情況,在南直隸戶部同尚書侍郎查對了幾日賬冊,又經聞新舟引薦,見過了何齊,擺席設宴,詳談仇雲兩家貪墨之事。

    何齊將何盞這些年暗存的底賬奉在滿案珍饈玉碟間,翻閱解說:

    “每年單上元縣一處的賬,就與應天府戶科的賬對不齊,何況江寧幾縣的?他們在其中,不知貪去了多少糧。遠的不提,只說稅改前一年,犬子調任戶科,把從前私存的底賬與戶科實際上繳戶部的糧食覈對,上元縣竟就有兩萬石糧食的虧空,落到戶部來,幾個縣就有十萬。這十萬糧食公賬上是說南京梅雨糧食受潮發黴,損耗了,可到底哪裏去了,只有他們才說得清。依下官之見,抓犯官的事情暫可先放一放,要緊的是,先把這些虧空追回來。”

    說得二位大人點頭稱讚,林戴文剪着胳膊背過身,嘆了嘆,“何大人說到點上了,順天府那邊也是這個意思,犯官不犯官的,追回虧空,自然有三法司定他們的罪。咱們要辦的是,倘或已經賣了糧,就追回銀子,沒賣的就追回糧,不可有分釐的差錯。”

    果如席泠所料,朝廷的當務之急是補全國庫虧空。何齊自省才智平庸,暗忖須臾,就向林戴文推舉席泠,“要想不打草驚蛇把這些虧空追回來,二位大人倒不好明面上過問了。下官之見,底下跑腿查訪的事情,少不得要交給不起眼的人去辦。下官這裏倒有個合適的人選。”

    “誰?何大人且說來聽聽。”

    “上元縣縣丞席泠。此子是我看着長大的,與犬子又是同窗好友,雖年輕,卻睿智沉穩,仇家雲家的事情,他已與犬子有了些眉目,只等着大人到南京,好向大人稟報。”

    林戴文撩起下頜一把四五寸長的鬍鬚,接過小廝奉上的茶,將濃密的兩道眉輕輕聚攏,“沒聽說過,年紀輕輕的,他行嗎?回頭領他來我見見再說。”

    言訖咕嚕嚕漱口,再將滿嘴濁水吐出,嘩啦啦的聲音輕飄飄砸在哥窯白瓷痰盂內,回耳不絕。

    時隔兩日,何盞就來將此事告訴席泠。正值花滿風柔,金烏西傾,簫娘瀹茶擱在石案上,迴避西廂做活計,聽見何盞歡欣鼓舞凌雲壯志的聲音,“碎雲,這是你的機會,也是南京去污滌垢的好時機!這渾濁的官場風氣,是時候該清一清了!”

    或許是他剛成婚不久的緣故,整個人都洋溢着蹈厲之志。相較於他,席泠的抱負就趨於平凡了許多。

    官場的風氣如何,他早有所領略,是幾十年幾百年沉澱的迂腐與貪婪形成的巨大漩渦,不是靠懲治幾個貪官污吏就能一洗而淨的。

    他滌不淨這渾濁的人世,就想在爾利我益的人情往來裏抓住機遇。

    可越靠近利益的漩渦,人心就越庸俗得叵測。譬如在戶部侍郎的別館中見到林戴文,年近五十,氣度川渟嶽峙,穿的常服。席泠的如炬慧眼就從那種和善的意態中瞧出一絲斯文有禮的奸猾。

    果然,席泠上前見過禮,半露半藏將仇家的銷糧之徑稟報後,林戴文雖有些喜色,卻端起茶盅,指着何盞對何齊誇讚了一番,“貴公子真是德才過人,這些時候就暗裏將這些事情摸了個透徹,何大人教導有方啊。”

    何齊趁勢謙遜拱手,“哪裏哪裏,犬子平庸之姿,承蒙大人不棄。”

    說話間,將運籌帷幄卻無甚根基的席泠冷在一旁,無人問津。好在席泠早在一遭又一遭的冷遇中,沉澱出從容不迫的心。

    何盞卻是年輕,察覺出來,把幾人睃一眼,不顧他父親的眼色,拔座作揖,“這些都是席大人之功,下官不敢妄領大人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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