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碎卻圓(一)
    夜雨靡靡,顯得屋裏的寂靜有些纏綿。綠蟾頭回來這間房,忍不住四面細看。爐篆薰煙,簾攏靜掩,臥牀上一牀薄被,一個枕頭,什麼多餘的都沒有。

    何盞在後頭跟着她,像等待先生檢閱的生員,老實得有些可憐。只待她落到書案後頭的梳背椅上,他手忙腳亂地倒了盅茶來,“你喫茶。”

    正好窗戶裏掠進風,有些涼,他又忙着要關窗,“下着雨有些冷。”

    綠蟾輕柔的嗓子卻響起來,“別關,我有些熱。”

    “怎麼會熱呢?”入了秋,白天還熱,夜裏的風一日比一日涼。今夜下雨,愈發冷些,連何盞也穿了件稍厚的軟綢道袍。他摸摸她的袖口,有些潤,“叫雨潤得溼了,哪裏會熱呢?把我的袍子披一件在身上。”

    綠蟾恐他大驚小怪,忙改口,“是有些悶,不要衣裳,片刻就乾的。”

    何盞不敢深勸她,只怕又惹了她生氣,搬了根杌凳在書案側面坐,“你夜裏還咳嗽麼?嗓子還疼不疼?藥都是喫着的?”

    一連好些話,問得綠蟾心裏發酸,點着頭,“我好些了,你不是日日都問着丫頭的?”

    何盞訕笑,“問是問,只怕她們不留心,夜裏你咳嗽,她們恐怕沒聽見。你自病了,就不大愛麻煩人,夜裏睡起來要喫茶,也不愛叫丫頭。”

    說到這裏,綠蟾又像與他置氣,又像與他撒嬌似的,瞥着筆架上掛的一排粗細不一的筆,“俗話說久病牀前無孝子,我拖拖拉拉的總不見好,成日請大夫吃藥,煩這個煩那個的。一日兩日尚可,時日久了,免不得招人抱怨,又何苦去討這個嫌?簫娘與泠官人搬了家,他們屋裏還不叫人伺候呢,無非是丫頭們去掃洗掃洗,送送東西,從不在跟前侍奉。”

    “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何盞發起急,稍稍欠着身望她,“你不比伯孃,你是從小叫人侍奉着長大的,身子難免嬌貴些。”

    綠蟾又灰心,“是嚜,我是個無用之人。”

    何盞愈發急了,一把攥住她擱在案上的手,“這是什麼話?誰敢這樣想你?你是這家裏的獨一個奶奶,倘或哪個下人敢給你臉色瞧,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對我說,是不是有人趁你病了給你臉色看?”

    窗口裏吹着涼絲絲的風,他的手卻似火鉗子一般滾燙。綠蟾抽一抽手,他便有些失落地放了。綠蟾一點不忍心上來,對着他笑了笑,“並沒有誰給我臉色瞧,只不過是我病裏喪氣的話,你也當個真話聽?”

    他又笑了,有些書生氣的靦腆,“只怕有一點真,你不肯對我說。”

    綠蟾怨懟他一眼,“還說我呢?你自家不也是有事情只顧瞞着我,不對我說。你捱了父親的打,卻叫上上下下不對我說一個字,連母親那頭,也叫她瞞着我。”

    聞言,何盞忽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高興,彷似一場山雨,鋪天蓋地洗刷了他心頭長期的陰鬱。他細觀她的眉目,含着對他的擔憂。他知道,這場山雨,也洗淨了他們之間微妙的嫌隙。

    他有些鼻酸,復去抓她的手,“都好全了,真的。”

    “去牀上趴着,叫我看看。”綠蟾不放心,帶着氣想,他這個人,最會瞞人了!

    何盞笑着,曉得躲不過,只好一行解衣裳,一行往牀上去。綠蟾擎着一盞銀釭跟在後頭,等他趴在鋪上,她也拂裙坐在牀沿,放低燈照他的背。

    緊實的背肌上多了好些落了痂的新疤,白白的縱橫着。綠蟾伸手撫一撫,“疼不疼?”

    “早不疼了。”何盞在枕上笑,有些無所謂。

    靜了一會,他疑惑地翻過身,見綠蟾握着絹子搵淚,小臉顯得越發慘淡。他忙撐起來,稍稍踟躕,還是摟過她,“真不疼,業已好了大半個月了。”

    綠蟾歪在他肩上,淋淋漓漓的,與屋外的雨水一齊收了眼淚。何盞摟着她伶俜的骨頭,好似一葉浮萍,無依無靠地落在他懷裏。他想了想,不由提起本該避忌的話題,“打發去看岳父的人還沒回來,想必你日夜提着心。大約是在哪裏絆住了腳,明日我再打發個人去,你放心。”

    “這時候,大約已走到漢陽府了。”

    “算一算大約是。”何盞橫見雨住,摸見她袖口還是半潤半乾的,便道:“我送你回房去,換身衣裳,仔細受了寒。”

    綠蟾卻覺得潤潤的貼在身上,很是清爽愜意,把臉在他肩上又貼一貼,“我今夜睡你這間屋裏,不回去了。”

    風拂動燭火,也拂開何盞醉心的笑意。好容易熬到了這個時刻,他一斂從前放肆的態度,變得格外小心謹慎,饒是這樣,情動起來,也免不得有些不留心。

    綠蟾在他浮動的肩頭,望見窗外的月,雲翳正散開,滯留點點斑斕,好像月也被他撼碎似的。

    月圓兩日,便是中秋,簫娘耳聽八方,不知哪裏聽見綠蟾與何盞和好的事,大早起便高興得送東西去賀。一通忙活,比自家過節還操勞幾分。

    下晌綠蟾抽出空,打發跟前丫頭過來謝,“我們家裏也忙,來了好些親友,少不得往屋裏探姑娘的病,姑娘自然也少不得應酬她們。又要開席了,亂哄哄的,因此不得親自過來,叫我來謝你費心。你們如何過節呢?”

    簫娘滿心歡喜地將人邀在榻上,眼睛裏迸着好奇的精光,“嗨,我們家就這幾口人,加上管家丫頭們,喫飯聽戲也就算混過去了。綠蟾是與何小官人怎樣和好的呢?僵了這樣久,兀突突的卻又好了,難不成你們老爺打重慶府回來了?”

    “哪有這樣快?雙腳走呢!這會只怕纔到漢陽府。”丫頭在屋裏睃一圈,沒瞧見席泠,搭過腦袋去笑,“姑爺捱了老爺的打,姑娘心疼了,大晚上去探望。兩口你心疼我我心疼你,姑娘肯先去了,豈有不好的?”

    說到此節,又泄了氣,“只是一樣不好,那天夜裏下着雨,叫水汽一潤,風一吹,姑娘又添了幾分病。”

    “哎唷,那得趕緊請大夫瞧瞧。”簫娘素來有些心疼東西,這會卻思想,還是綠蟾的病要緊。送丫頭出去,就順道尋了晴芳男人,叫取些阿膠叫丫頭帶去,“這還是江寧新任的縣令沈大人家送的,好東西,你帶回去奶奶喫。”

    何家不缺這些,丫頭卻深謝簫娘好意,領了她的情,珊珊辭去。簫娘送她到角門上頭,又折返回來,遇見請的小戲班子進園子來,看了他們一會,仍舊回院裏去。

    席泠在林間木臺子上歪着看書,簫娘悄聲過去,預備嚇唬他一下。誰知還沒走近,席泠翻了一頁書,眼也沒歪地笑了,“踩得樹葉子沙沙的,還想嚇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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